想起那个名叫李逾白的女孩

石阶陡陡峭 2024-10-27 19:42:41

七岁的时候,我家在高平西边一个半山腰的小村庄。我其时丝毫没有感觉这里是穷乡僻壤,没有从连绵的群山中阅读出任何局限,更没有从父辈们紧蹙的额头中察觉到他们对子孙前途的担忧。

那是一个如山花一般烂漫的年纪,我只看到春天吹佛黄土时,杏花梨花桃花的争先恐后,她们粉白漫天,好看的要紧,夏日雷雨后,我们在汩汩流淌的河边,愉悦地玩着堵水冲坝的游戏,秋天的玉米,卫士一般高耸在错落有致的梯田中,而冬天的厚雪,更是另一番美妙的乐趣了,小朋友捉麻雀,逮松鼠,踏雪有声,大人们开开心心地扫出一条通往远方的黄土路。这些铭刻心灵的景象,如今想起来全是酸楚,然而那时候却是我们永不褪色的年复一年的期待。

村子不大,玩伴不多。邻居家的小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名叫逾白。我们当时对她名字的含义表示不解,她父亲颇得意地说,你们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后来财库说,逾白出生那年,他去他家串门,看到他家墙壁上有一幅新买的年画,画上碧水朗朗,花儿铮铮,好一幅江南美景!在冬日荒芜的黄土高坡上,这美景格外提振人的观感,顺顺当当地滴出迎春的心意来,年画下有四句诗: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逾白家有一片沟地,满地的果树。这原本是生产队的资产,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来临之时,村里纷纷响应政策,分田入户,每家每户都分了一片果园地。逾白家的这片沟地,果树格外多,光是梨子的品种,就有五六种。大黄梨,酥梨,鸭梨,加州啤梨,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小梨,成熟的时候,柿子大小,红光满面。

暖日引逗着枝桠之时,我们小朋友经常一起去她家那片果树地,踏着春光,死死地盯着散着芬芳的土地,一寸一寸寻觅那刚刚冒土发芽的杏儿和桃儿,移栽到自家的院子里,脑海中想象着树木长大后结出那么多的杏子和桃子。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快意时光。

秋天的快乐是加倍的。梨树挂满了果实,虎头蜂嗡嗡哼哼,满地弥漫着芬芳的果香。虎头蜂的眼光独到,选的都是上等的梨子。逾白眼睛圆溜溜的,盯着树梢,对我说:你看,那个又大又黄的梨子,被虎头蜂吃了一个口子,这个梨肯定最好吃,你上去把它摘下来。

这是一棵粗壮的高平大黄梨树,树皮被刮的光滑无比,即使这样,也抵消不了我爬树的矫健,搂着树干,两腿环绕,哧溜就上去了。梨子太多了,看得我眼花缭乱。逾白在树下指挥,右边那根枝条,对,再上一点。树枝越来越细,那个被虎头蜂吃过的梨子距离我也越来越近。我瞥到了远方的煤矿,看到梨树叶子背面有蝉的空壳,我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伸手便可以碰到那个梨子了,还差一点,便又向上一点。这时候,我看到梨子上有个虎头蜂,屁股对着我,一翘一翘地,正聚精会神地吃着梨肉,并没有发现我这个竞争对手,仿佛这个世界就梨子那么大。逾白在下面激动地喊:对,就是这个梨,快摘了仍下来,我接着,你慢点,瞅准了,掉地上就摔烂了噢。

说着,她双手搂起她的裙子来,形成一个阔布,等待我梨子扔下去。虎头蜂大概听到了逾白银铃之声,察觉到我们要抢了它的美味佳肴,怒发冲冠,黑色的头颅抬起来,大眼睛盯着我,翅膀频繁地抖动,空中停留在我的脸颊右侧,冷不防一屁股压在我的眼角,刺了一针,不太满意,换个地方又要刺。我是知道虎头蜂的厉害的,听说五六针可以扎死一个成年人,便慌了神,一边打,一边惊慌喊:逾白,虎头蜂扎到我了,扎到我了。

梨子没吃成,我们俩挨了家长一顿骂,我在家用仙人掌的肉敷了好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一直惦记着那个梨,便找逾白,打算再到她家果园去把那个大黄梨摘了。

逾白家里锁了门。父亲告诉我,逾白的父亲有个亲戚,在临汾做生意,缺人手,就把他们家里都请了过去做事,至于逾白的读书,临汾那边的学校比我们这里好多了。我心里失落了很久,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但是孩子的心灵并没有那么多想,过几天也就忘却了。

这一年我七岁,眼睛里都是玩的年纪,也是梦幻的年纪。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处求学,有时候会想起来逾白这个小姑娘,心生疑惑,他们怎么从来不回来村里一趟呢?有一次我问到母亲这个问题。母亲说:她爸爸妈妈回来过呀,回来收了秋,就几天又走了。

我急忙问:那逾白回来了没?

母亲说:没有哇,估计要上学,哪能回得来,听说他们亲戚生意做的大,他们在临汾买了房子,定居那里了,可能以后就不回来了。我们这村子太偏僻,没有前途的,离开是对的。听你爸说,临汾是好地方,有河流有平原的,比咱们这富裕多了,都是高楼大厦,好得很。

我此时生出一些巨大的不舍来,多少年的情结,此时垒的很高。似乎有什么话想和她说,似乎也没什么话要说的,然而总觉得缺一点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被虎头蜂蛰了她才搬走的呢,可我并没怪罪她呀。我脑海中关于她最后的记忆是她站在梨树下,撑开裙子准备接我扔下的黄梨,小小的模样,像一把五彩的伞。

多年以后的暑假,我在村子里见到了逾白。仿佛一瞬间,我们都长大了。她个子高了很多,衣服穿得很漂亮,这次相见,我们已经相互有了羞涩。我们站在我家门口的椿树下,聊了各自的情况,她指一指沟里的梨树,说:这些树还结黄梨吗?

我说:你爸不管理了,地给了财库种植,他不会管理,黄梨越来越小,这几年都不结果了。

逾白笑说:听我爸说,梨树得刮树皮才行。不过我最想念的是蜂蜜梨汁扁豆汤。好久没吃了,临汾没有这东西的。

我们于是去找地方喝扁豆汤。边喝边聊过去的事,我和她说,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在黄梨树下撑开裙子接黄梨的那个画面。逾白同学莞尔调皮道:我接的哪里是梨,接梨用手就够了,我是怕你掉下来了,想把你接住。我们哈哈大笑,此时此刻,真相已经不重要,共同的回忆是最为宝贵的。

临走,她送给我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画着雄壮的鹳雀楼,一边笔直的横向格子中,她飞龙舞凤地写了一句话: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落款:李逾白。

后来我到了武汉,将近二十年,再没有见过她。

有一年回老家过年,我看到父母的床边搁着一本我高中时候的《语文读本》,大约是父亲无聊时候翻阅了的。我随心翻了翻,看到李逾白当年给我那张鹳雀楼明信片在书中夹着,崭新如故,幼稚的字迹清晰可见。颇呆愣了一会,我笑话自己地对母亲说:辜负了李逾白同志当初对我的一片赤诚的期望。

母亲说:这闺女现在不得了,成了我们这里大黄梨的推广者。都说她赚了不少钱,捐钱给我们这好多小学修楼,最初计划捐我们村的小学的,哪知道我们村小学因为没学生给取缔了。她和她男人于是改捐了一条路,厉害着呢。上次她路过村里,给了两箱水果,一箱葡萄,一箱黄梨,还问起你的情况哩!现在长得精明古怪的,可好看了,不敢认,说起来才知道是她,这闺女从小就聪慧,她那个男人也厉害,说是个研究生,戴个眼镜,一看就有文化。

我心里忍不住为她高兴。那张明信片忽隐忽现,仿佛在清晨浓雾中,太阳一出来,越发清晰可见。我没有拜访她,只觉得很多回忆因为母亲这番话而翻涌出现,似乎有老人打扫房间翻出名贵旧书一样的悦然。杜甫的那首诗在我喉咙里嘀嘀咕咕地出来面见: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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