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欲速不达
那蓝眼匪首,来去如风。虽没有谋财害命,但众人醒来后,都不免心有余悸。也有几个爱磨嘴皮的,讨论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琥珀光,叶中雪?还没磨出个结果,就让燕子京催上了路。
山里天气无常,一天之内能落下两场冰雹。下雹子时,赶路的只好拉牲口躲在崖壁之下。端午冷得牙齿直打颤,但念到自个儿能抱着珍珠坐在车内,也不好叫出一声苦来。
她从前在南海边时,成日盼着天凉快。可现在真给她凉快了,却成了种折磨。
燕子京照旧一马当先。不知是不是被那匪首折了锐气,他偏不高兴停下。等别人都盼着歇息了,他变本加厉,再要赶一程。仆役们素来怕这位瘟神小爷,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自从端午知道了小松鼠的真相,心里反而变坦然了。她也想早日到王帐,完成尉迟公子的托付。她想过:若是到时候,燕子京真丧心病狂逼着她给那“病王子”当药引,那她就和他争个鱼死网破。他救过她的命,但他到底没有她的卖身契。他这样对她——一个大元朝的官府奴隶,不仅仅是“见利忘义”,还是冒犯王法哩……
她心中不停算计,当了人,更做出低眉顺眼,笑容可掬。
老鹰口前宽后窄,最后一程,商队几乎是穿过一线之天。端午弄出脖子里那个小小玉菩萨,哈口气,再用袖子把佛脸擦亮。昆山玉……这就是昆山玉……她闭目掂量,又不时抚摸,觉着这种玉确实温软莹洁,可傲视于天下之玉石。
山壁之间,忽有数人尖叫,伴有马嘶回音,队伍霎时停滞了。
端午伸出头张望,见燕子京抱肩站着。他那匹座骑,匍匐在道,奄奄一息。
几个仆役禀报:“爷,这马腿断了。”
燕子京的脸,为大山阴影所遮,成了灰蒙蒙一团。他上前摸了摸马脖子,手指轻拍那畜牲,一下,一下,忽然出剑,刺穿了马颈。众人皆叹:“可惜。”
燕子京不顾袍角的血,站起来吩咐:“推下去,继续走。快!”
仆役们手忙脚乱,清出道路。端午吸了口气,感到不妙。仆役们都骑驴,队伍中除了那可怜的死马,就只剩她所乘的车套着马了。她马上把头锁回,抱着珍珠盒子装瞌睡。
而后,她眼皮开了条缝,斜瞅车内,益发体会到其十分温暖,可爱。
她正不识相地留恋着呢,已有仆人来喊:“喂,端午啊,爷要坐这辆车。”
“好的,好的,等我整理一下,马上让给爷啊……”端午继续在位子上赖着,胡说道:“你们不知,那小土匪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还呕吐,流血,里面脏啊……我坐坐还凑合,爷是贵人……马上好啊,马上好……”
她终于掀开帘子,正对燕子京。燕子京不知是哆嗦,还是在跺脚。
他懒得看她,立刻进车。端午下地时,听他在内匆匆出了口气。
这人又怎么了?她懒得想他。
她自己抱自己,咬牙。黄昏时分,昆仑山间隐寒彻骨。她走了一段,脸颊被冻出霜红。
她想:南海的蚌,实在不适合昆山养。以后在尉迟那帮几年工,存下几个钱,还是要设法接上娘,母女俩同去泉州开一个小门脸的珠宝作坊吧。光想想也够美的,哎……
她抽出麻布,擤着冻出来鼻涕。
燕子京叩车厢板。车夫忙问:“爷?”
燕子京低声:“拿我貂裘来。”
车夫应了,对端午道:“你去前边取貂裘。”
端午对“貂裘”这玩艺,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她擤着鼻涕,找管包袱那仆役。
那仆役翻找,自言自语道:“怪,去年咱们三九严寒跑山海关外,都没见爷要这个……这里,他倒又要了……”
端午小鼻子,已被她擦成红蒜头。那仆役瞅她,才说:“嗳,大概是真冷。”
他把包袱给端午道:“你直接把裘袍给爷行了。”
端午大眼睛一闪,明白了对方善意,忙谢过。
她解开包袱。裘皮毛光水亮,触手温暖。但那是属于燕子京的……
端午冷笑一声,到马车旁说:“来了。”
燕子京飞快出手,把那袭貂裘拽进去。貂裘不是轻薄物,端午还是透过帘子看到他。
她愕然。燕子京脸色发红,近乎病态。
昨夜他在悬崖上吹了山风回到山洞,好像就有点那样子……原来,这个人不是铁打罗汉。
她抖开厚毡制包袱皮,从头披下,裹住身体。燕子京像在车里头咕咚咕咚给他自己灌水。
燕子京,不可怜。她要可怜她,不如可怜自己。
他既然能治小松鼠伤,这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呢?她细细琢磨起来,把采珠司里认识的那些人,同燕子京对照一遍。觉得在各种大类人里,他属于死要逞强那种。可老天爷就爱和人做对。人越要面子,往往里子都没了……她不是存心诅咒,只把燕某算成世间百态之一罢了。
黑夜时,他们出昆仑山。重新走上官道,大家都舒展了眉头。
先期抵达的几个体面仆人,并着尉迟家护卫前来迎接。
燕子京吩咐卷上车帘,端午照做。
燕子京眼带红丝,像糊出来的灯人。
那几人请安又请示。燕子京坐正,一一作答。
“爷,一切都安顿好了。小的们遵您嘱咐,巡视过方圆十里,尽皆平安。”
“好。五天之内,必须到叶儿羌。”
“爷,五天?”
“是五天。”燕子京道:“今夜派人值夜,警备四方。”
“爷,您觉着……?方才小的们过来,听说路遇几个散匪……”
“不!有备而无患。”
端午瞥见,燕子京用绸巾擦着手心。那眼半闭,没了昔日装神弄鬼神气,更像是疲惫睁不开。
驿站孤零零设在旷野之中,伴着几盏招魂般绿色灯笼。它虽离官道不远,但前几年察合台汗国与中原对抗,这两年昆山匪帮大为猖獗,客商早已寥寥。
燕子京带一大群人入住,让年久失修楼阁,更显出不堪一击。
先到人,准备好酒肉,等待主人。但燕子京冷瞧了眼,便命驿站头儿领着他去上房。
端午用包袱卷着空匣,垂着眼。她影子被燕子京影子压着,像根可怜巴巴墙头草。
其实,她正留意着燕子京裘衣底下那双靴。
他脚都在打战……再下去怕站不住了……
好笑。此刻,弱的不再是她,而是他!
端午蓦然抬眼,一对眸子,好比火中煅烧的乌金。
燕子京顾不上其他人,其他事,扭头扶梯而上。
他离开,大伙反倒放松。男人们碰碗对酒,猜拳的猜拳,谈山海经的扯山海经。
那四个女奴,闭在房内进食。
既然没人管,端午弄碗热酒,抓了羊肉吃着。她觉得今晚怎么吃都不嫌多。
身旁两个男人,敞开胸膛散汗臭,罗唣没完。
“土匪头子眼睛那蓝啊……蓝得没天理,出人命!他要是个姑娘,老子真想投到匪帮去算啦。不过,那小子使刀太厉害……杀人不见血啊。啪啪……咱们燕子爷剑就没了!”
“啊……怪不得爷今晚没精打采,原来是——燕子铩羽了,呵呵……”
“嘘,轻点轻点。”那人盯着端五,歪着胡子:“端午也在。蓝眼的,好像还送给你什么了吧?是不是海誓山盟,约你去当压寨夫人啊?”
端午把酒喝干,咧嘴笑道:“你说对了!要活命,以后多说几句好听的。我一定叫我男人绕了你这条老光棍!”她收了笑,目露凶光,把碗重重反扣在桌。
她正想去找女奴们过上一宿。驿站头儿拦住她:“端午?燕爷命你住在他隔壁。”
端午不好推辞,到了指定屋。屋子没门,有半截帘子。
屋里一股羊骚味儿,墙角铺盖破破烂烂,比采珠司棚屋都简陋。
端午想:人家往高处走,我是越活越对付。
难道隔壁燕子京,在这种屋里也能睡着?
她懒得废话,在铺盖上垫那张包袱皮,像条菜青虫似蜷缩在内。
燕子京没什么动静。端午转身,发现那木板壁上,几只蚂蚁爬进爬出。
她随着蚂蚁,找到了条墙壁缝隙。她出于好奇,一口吹灭了灯,偷看那边。
燕子京屋,比她的要干净多了。他盖着那重裘皮,背对着她,身子微动,竟像在隐隐发抖。
端午心想:南海常有人得“打摆子”的病,发烧打战,倒是和他差不多。燕子京在和田还好好的,怎么走遭昆仑山道就病了?也许是他“兰姐姐”阴魂不散,看他夜抛红兰,情深意重,来缠住他了吧?他还妄想五天到叶儿羌?说不定鬼府名册都排到了。
她想到这,挠挠背后。伤早已好,但皮里还不时会痒。
她没心没肺一笑。也不算是幸灾乐祸,只为了早入梦乡。
她摸索袖间,摊开手,借助孔光,那几朵干枯了的小白花,映入眼帘。
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小白花……干枯之后透出沁人奇香。
屋子里的膻味,正好靠此解去。她把花托在手心,以掌为枕,侧身睡去。
她初时迷迷糊糊,还听得男人们群鸦乱噪。
后来睡熟了,却觉得那香越来越浓,染出一个美丽的梦境。
她又见到海市蜃楼。雪山间山杏盛开,骑马少年回眸一笑,眼蓝如记忆中的珍珠海。
那片海,忽被山间乌云搅动。顷刻之间,成了一片血海。
她听到八娘子用不寻常的声音在海深处焦急唤她:“端午……端午……?”
那些在她童年被淹没的奴隶小伙伴从血海里浮了出来,一齐呜咽:“端午……端午……”
她猛坐起来。口干舌燥,想要点灯。
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只充满着一种淡黄色烟雾。
她呼吸,烟雾之香气,让她眩晕。她警醒之下,连忙嗅白花的清香,这才好转。
冥冥之中,她听到一些脚步。脚步声不是那么重,但也不像是存心放轻。
巡夜?在屋里要这样?黄雾令人昏迷。啊呀,又是匪帮来了?
她将白花含入口中,在地上做壁虎爬。临睡前屋内的样子,帘子是半截的……
她出了门,继续前爬。直到碰壁,才抱起膝盖,躲在楼梯一角。
她那双眼睛,因恐惧而睁得鬼大。
雾气逐渐稀薄。楼下不止一个人。
他们泉蒙着面,手拿明晃晃钢刀,每遇到一个人,几 把刀就同时戳下。
端午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众人被迷晕?但她是清醒的。她抚摸胸口的护身符,心念:爹娘,保佑保佑我吧,保佑保佑我吧……她身子颤抖,和田玉在指尖,透着凉意。
那脚步,一声声近了。楼上,好像只有她和燕子京。
她战战兢兢,不觉把口中白花吞了下去。舌尖一阵麻,她还未明白,就迷醉过去。
第二日,她在晨光中醒来,“嘤咛”苦吟。她想起,做了个噩梦。
她昏昏沉沉起来,摸着头下楼,向光线明亮处走。
脚被什么一绊。她耳中轰鸣,定睛一看。是具女尸。
那女孩长发委地,喉管被劈断。她曾是端午的同伴。
端午捂住嘴。此时,她才意识到浓郁血腥。满楼之下,全是狰狞死尸。
端午凭借记忆,一个个看过去。她觉得她现已疯了,所以还能动手翻尸。
除了她,燕子京所有仆役,那四个女奴,尉迟送来四个护卫,甚至驿站之人,无一幸免。
一夜之间,大家都死了!除了她……
她被抛在这地方了。她冲向门外,又回到屋里,马匹,驴子,箱子什么都不见了。
昆仑山匪帮。一定是他们!他们怎么能寻到官道上?
她突想起空山里她对蓝眼睛匪首的笑语:“可惜,大队人马带走了钱财……”
难道是她自己?是她的话泄漏了行踪?蓝眼睛那么有礼和善,只是为了暗中跟着他们?
他们之所以放过她,是因为她是他们的领路帮凶?
端午感到种撕心裂肺的痛悔,她狠狠锤了脑袋一拳。
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什么都不能想,只想要哭。
她忽停下哭,一口气跑上楼。刚才,她想到了燕子京。
燕子京俯卧在地,一动不动。他……也死了。
端午走近,还没给他翻身,却把手猛然缩回。
燕子京的身体是滚烫的。显然,滚烫的人,没有死。
她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此刻,她光会想: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她正发愣,燕子京张开眼。他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焦枯,眸子中有些迷惑,有丝清凉。
他挣扎问:“是你?怎还不出发?”
端午怔怔说:“……都死了。”
那燕子京先如死般僵硬,而后剧烈一颤。
他动了动唇,忽将手扣住端午脉门。
未来果真无法预料。端午没有死,燕子京也没有死。
可是,现在,端午变成了燕子京唯一的财产!
第九回:舍我其谁
脉门上的手指,热如烙铁。把她从冰冷的死亡气息里,拉回到眼前的事实。
她停止抽噎,说:“这客栈里的活人,就剩下我和你了。你扣住我的死穴,难道还想跟我同归于尽?”燕子京反扣得更紧了。
端午忽抽了口冷气,才发现尉迟无意所托付的那串珍珠也不见了!
她眼前发黑,心沉到了深渊。匪徒们虽然放过了她,还是拿走了珍珠。
她本来以为,昆仑山匪帮是一群杀人魔王。可现在她明白了,他们不仅谋财害命,还要泯灭人心。那蓝眼睛天使一样的外壳下,藏着蛇蝎般心肠,让人不寒而栗。
一定是小松鼠那帮子人,没错。当晚,蓝眼匪首只带了几个人,所以他先带走小松鼠,安稳下商队。此后他派人暗中跟踪,等到众人在驿站会合。他再在深夜带领全体匪帮血洗客栈。表面上,自己和燕子京是被放过了,但夺走燕子京的人马财物,抢走了她那串珍珠,却等于扼杀了他们俩一次。燕子京如何空着手去见诺敏王子?她自己又如何再去面对尉迟呢?
尉迟,是一路上对她最关怀的一个男人。但她已辜负了他的托付。
而那蓝眼睛,是她所遇到过最彬彬有礼的一个男子,但他却愚弄了她。
她透不过气来,简直要把牙齿咬碎。恨意铺天盖地,令她自己都快晕迷。
这时,燕子京松开了她脉门,他眼睫不住抖动,道:“水,给我水!”
端午爬起来,找到水囊。她送到燕子京头旁,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的面孔显出一种暴躁和绝望来,双颊满是鲜艳的玫红色。
他快死了吗?从海上到这里,他不是一直没有多少倦意吗?如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留在这满是尸体的荒凉客栈,还是徒步走入一望无际的戈壁中去?她都不愿意。她要的是人的气息。哪怕这是一个垂死的铁石心肠的人!她也不要他死。
她重新捧起水囊,凑到燕子京唇边:“爷,喝吧,这是水!喝了就会凉快。”
燕子京微微抽搐,紧闭牙关。端午情急之下,用手指分开他的唇,想要撬开他齿缝。
燕子京“嗯嗯”呻吟,忽咬了她手指。端午吃痛,把手缩回。
燕子京盲人似地在枕边摸索到水囊,微微抬头。
他几乎是一点也不停地喝水。攸的,把水囊掷向墙壁,无力地倒在地上。
他张着眼,重重呼吸道:“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端午十指连心正痛,忍不住大声回敬:“你有本事就别死!”
她一肚子怨气,都翻将上来:“……我倒霉找谁诉去。我杀蒙古老狗不成,本来横下心是准备死了。你不救我,我早变成沙子,倒万年省心了。可现在呢,我成了你的奴隶,还被你被带到这种鸟不生蛋地方来。如今,珍珠被该死的强盗拿走了,我以后也没脸投奔尉迟家帮工了……你病得没个人样,还跟我死死活活争。哼!死也好,活也好,随便吧。天下那么多爷,我怎么遇到你这种当爷的?我祖宗八代欠你什么啦?”
燕子京好像要冷笑。但他烧得厉害,冷笑起来嘴角歪斜,倒像是哭。
他说:“你……欠我……一条命。”
端午也冷笑:“好,我还给你就是。给你三条路选。第一条,让我马上自杀。第二条,你自己杀我算了。第三条,我来救你的病。等我们平安了,大家两清。你选吧!”
燕子京眸子动动,手在腰间胡摸,居然还能回答:“我才是主人……”
端午狂笑,把肺都快笑破了。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和燕子京呆在客栈过夜,还不如死好!
她一鼓作气道:“错了!只有我活着,你才能当主人!”
说完,她使劲力气,朝门外冲去。其实她压根没想死,只想少看见燕子京一会儿。
一道银光,从燕子京腰间闪电般飞出,反系住了她腰带。
端午踉跄摔倒。一看,是条筷子粗细的银链子。她愤然,毒舌道:“呵呵,敢情爷就会对付弱女子。你机关算尽,为何没想到小松鼠他们留了这一手啊?”
燕子京没力气拉她,也不放手。
他断断续续说:“……你算弱……女子?你……你杀人的……我……我也留了手……”
端午眼睛一亮。她蓦然记起燕子京在小松鼠走后,隐隐得意之色。燕子京看似几乎倾家荡产。但其实他一向是个能算计的。譬如说,他到和田前,就命阿常将部分财物押回中原老家去。在尉迟府,他戴上醒酒石戒指,假装醉酒……这么说,小贼们也会损失吗?
现在,他和她实在都够惨的。官道的下一拨商队,不晓得什么时候到?如果还有别的匪帮来呢?燕子京有武功,也有心计。她要利用他,也让他利用她,二人才可渡过难关。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软话:“爷,我知错了。我再不意气用事了。你难受,想吃药吗?”
燕子京闭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强忍耐。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后挂着的银链子钩取下来。燕子京没反对,大概也没力反对了。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盖在燕子京身上,低声说:“爷,好歹这件大衣还能值几个钱呢。天无绝人之路。”
话音刚落,裘衣被他踢开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热?明明在打哆嗦……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阵子, 额头上出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头一动,侧过身去。
端午以为他要睡着了。寻思他躺地下,总不是办法,还是要请他挪到炕上去。
但今晚上……睡在这屋子还行吗?不睡在这里,又能去哪里?
“端午。”
她一愣,才发觉燕子京正叫她。
“嗯?”
燕子京说话,虽气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气差不多了。
他吩咐道:“把炕上铺盖掀开,将那石头拿去伙房磨成粉,再烧些热水来。”
端午依言,几重铺盖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头。
也不知燕子京何时把它藏起来的。要是他不藏,那帮人说不定也拿回去了……
燕子京曾说此物能当药。端午握住石头,出门又回头,只见燕子京自己挣起来,跌跌撞撞到了炕边,一头栽倒在铺盖里。
下了楼,端午学着燕子京平日里半睁半闭眼的样子,绕过了尸体。
她发觉:原来,有时人看得模糊点,再恐怖凄惨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骗过场了。
她在伙房里忙了半个时辰,出了身汗。也许是曾恐惧到极点,她已不那么怕了。
她低头端热水,走到大厅,冷不防瞅见一个人正坐桌旁。
她“啊”一声,差点没把热水波了。
定睛看,坐着那个不是死人还魂,而是燕子京。
“你不能在那里躺着等我?”她埋怨。
燕子京神游一般,糊里糊涂,等她走近了,他才直着眼说:“怕你跑。”
“我跑去哪里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爷,您临终那么惦记我这个货物,我还能跑吗?对不起,这……这满屋子的人,我还没工夫清。你不嫌,赶快吃药吧。”
燕子京颤手拿碗,吃了半包药粉。他停了一阵,似在犹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他咳嗽了一阵,像是呛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端午用拳头使劲替他砸砸背,而后连扶带拖,哄他上楼。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她气得骂:“你刚怎么下来的呀?”
燕子京没答。看来那药粉真有点效力,他睡着了。
端午给他盖好毡子,才弄出点厨房里搜罗来的碎羊肉,咀嚼着下咽。
她方才在厨房内费时多,除了磨石头,还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内。
午后,起了西北风。黑风呼啸扫过戈壁,像是哭泣的声音。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时复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栈四周转悠了一遍。
箱笼牲口什么,都被一扫而光了,不过那辆棚车,虽没了马,却留下了。
房顶,可以了望远方。她站了半天,却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端午寻思着:不能让尸体们那样歪七歪八横着。人死,也要有个样。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几十条毡子来。
她憋足一口气,把所有尸体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毡子裹了每个人头面。
她特为把那四个女奴拖到了一间房内,并排放着。
那些尸体俱为惨死。而端午毕竟是个孩子。
她干一会儿活,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擦了泪接着干。
这两个时辰“运尸”,本是她自找的麻烦。
但她也一并记在蓝眼睛和小松鼠帐上,恨他们恨到刻骨铭心。
厨房边上有口井。西域干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来一桶水。
井水冰凉,正好给病人用来退烧。
她在厨房里挑了两三把刀,藏在身上。还把一个吊肉尖钩取下来,当簪子插在浓密的发髻里。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气的秃鹫,在驿站周围盘旋。
端午决心不给驿站外火把点火。她反锁上门,在入口处,楼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摆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这样,即便有老鼠经过,端午也能听到动静。
她抱着一锅萝卜,跑到了楼上。
点上油灯,见燕子京正熟睡。他睡着时,看上去不凶恶,也不怪癖,倒有点像孩子。
她曾听仆役说起燕子京属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岁。端午从前看他,怎么都觉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详,他也就是那岁数。她不懂:燕子京在繁华的大都吃喝玩乐,做什么生意不能赚呢?他非要跑关外,来西域,做人贩子,惹匪帮!自作孽……然而,她现在并不希望他不可活。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地方,别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
她最讨厌欠人。这几天索性还清了欠他的,以后他便不能再说嘴。
她大着胆子,碰了下燕子京额头,还是烧得滚烫的。
她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头上。燕子京嗯了一声,像极其痛苦。
端午想:那药粉好像也没什么神奇。寻常发烧,吃副煎药都能退些热呢。
她要照顾病人,没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铺地上当床。
她感到身下裘皮里有些零碎,摸了摸,还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里子上划了一道,暗暗好笑,原来那裘衣里面,缀缝着十几根黄金链子。如此推测,燕子京行李里边,还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财物。应了一句话:瘦死骆驼比马大。燕子京无论如何悲惨,都不至于上街讨饭去。
她睡了一会儿,总不能入眠。月黑风高,虽然屋子里还有个活人,但她不踏实。
她又爬起来,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烧出两个泡来,那滚烫的红色,从脸部到头颈,连手都烫得惊人。端午心惊,若这样下去,他过不了今夜的。
以前,腊腊也发了一次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凉水擦她的身子……
可是,腊腊是个女孩,燕子京是个男人。而且,燕子京……还是个不让端午喜欢的男人……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转转,想:还好我不喜欢。若是喜欢,倒是不好意思了。
那燕子京从南海到如今,不管多么热,总是穿戴整齐,袖口不透一丝风,连手腕都不曾露出来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开的主。不过,他烧成这样子,一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赶紧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灯熄了,让月光替这位爷遮羞好了。
她灭了灯,在冰蓝月影下,绞干了手巾。她解开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间,就要替他擦身。
她拿了手巾,方低头,不禁“诶”了声,那手巾落在炕上。
端午吃惊之下,重新端详燕子京的脸,那吃惊就更深了一层。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点亮了油灯,再细细看了看燕子京的身体,她长长叹息,惊讶万分。
不管她多么不喜欢他,她也不得不承认,燕子京人物俊秀。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然而,今夜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其实,燕子京并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却是千疮百孔,就像开裂的瓷片。
端午从没有见过于有个人的身体,拥有他那么多疤痕,深深浅浅,大小不同。从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后腰,都布满了那与他那张脸庞截然不同的伤疤。那张脸有多么漂亮,这个躯体就有多么丑陋。难怪……别人夏日半臂轻衫,他却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燕子京还笑,像是少年对母亲撒娇,又像是内心快活。
端午知道,人病极了,就会做梦,说胡话。
燕子京每隔一会儿,就说几句,端午有时能听懂,有时候听不懂。
天快亮时,燕子京连续不断的呻吟,才说了一句:“……兰姐姐……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时一刻忘了你……你……你……”
他语调极其婉转,嗓音逐渐微弱,终于说不下去了。
瞬间,端午真想逃开这个屋子,因为她觉得无意中,她居然窥见了别人的心思。
第二日,晴。燕子京总算退了些烧,但一直没睁眼,也不再说梦话。
端午想喂他些水和萝卜,但他都不张嘴。端午气道:“不吃算啦,只要能活过来就是了!”
燕子京动也不动。端午袖手。她惦记大道上动静,便决定出去转转。
大道上还是没有人踪。端午想:他们在驿站内,晚上白天也许有些人经过,但不想住宿,也不便停下呢?还是放个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提醒人们吧
总不见得抬着尸体出来,对了……不是有个棚车,还有轱辘能转的。
她跑到驿站里,把那空棚车推到路上。棚车不很重,但对端午,却是不易。
她拍着发红手掌,心想再下去,只有火烧驿站,才能提醒远方了。
她回房。燕子京斜躺着,眼已睁开了。
他肃然吩咐:“去,烧点热水来!”
端午闻他嘴里,有股萝卜的味道。他果然好多了。
她“嗯”着,光是掸掸脚上的灰尘。
燕子京斜睨她一眼,把炕边黑貂裘,拉到背后当枕头。
端午想:这才刚好一点,又端“主人”架子了?今晚上别再发成那样,我可不想再一宿不睡。
燕子京也不管她,又沉沉睡去。
端午虽然不是乌鸦,但每每不幸严重。到了晚上,燕子京又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省。
端午职能和昨晚上一样,靠在炕边注意他的病况。
灯油燃尽,燕子京和她,就像被抛弃在一条被遗忘船上的人。
燕子京呻吟一声,端午正要再点灯,看他怎么样。
这时,楼下“咣当”一声,像是一个锅倒了。紧接着,又有几个碗叮当。
是有人!有人进了驿站。
端午如惊弓之鸟,她顾不得燕子京,拔出刀。
高烧中的燕子京,忽拉住了她手。黑暗中,他摇摇头。
不出去,就能躲得过去?端午决然抽开他脱力的手。
她溜到走廊中,还未发声。楼下那人,率先亮了个火折子,仰头笑道:“在这儿?”
端午笑了几声:“是在这儿。怎么样?尽管上来啊!”
她看清了来者。好多好多年以后,大概她还会记得这个人。
终序回:花之梦醒
深夜来客,是个矮胖老头儿。他顶着肥硕滚圆的脑袋。厚重眼睑下,长着对王八小眼。最奇特是他那件袍子,缀满了大小不同,或鼓或瘪的口袋。他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提着杆秤,神态古怪而执拗,活像个老 不死的巫师。
端午喊他“上来”,是存心壮自己的胆。她悄悄打开荷包,里面装满了她备好的胡椒粉。
老头听了,嘿嘿笑道:“等会儿吧!”
他弯下腰,照地上一排排尸体。还不时抬起杆秤,用秤砣敲敲死人们脑壳,每听到“笃笃”之声,他便咂舌摇头:“啧啧,死了!真死了!”
昏暗的厅堂里多了条牛犊般黑影,还有双闪着莹莹绿光眼睛。是一条巨大的狼犬尾随着老头。那狼犬嗅着死者们的身体,拖出舌头,发出“呜呜”悲鸣。
暗夜面对满客栈的尸体,他居然能面不改色?老头带犬破门而入,单只是想用秤砣敲死人脑袋瓜玩儿?端午清了清嗓子,撑着笑脸:“喂,别光顾着看死人呐,这儿有我个大活人,不看?”
老头又用火折子照她,没好气说:“不是说:我等会儿才来看吗?鲁鲁,你先上去!”
话音刚落,狼犬就窜上楼梯,“汪汪”嚎叫,直扑向端午。
端午来不及躲闪,她握住尖刀,运足气力,冲着狼犬“汪汪”吼叫两声,比它还响亮。
狼犬顿收了步子,围着她嗅了又嗅,欢悦地“吠”了两声。
端午把尖刀藏入袖中,拍了两下狗头。狼犬卖乖似舔了舔她手指,“阿呜”一声,狗毛倒竖,跳下楼去。端午想起自己满手指粘了胡椒面,不由哈哈一笑。
那老头不忿道:“小妖女,你为何要害鲁鲁?”
端午吐了口唾沫:“哼!我认识鸟 个鲁鲁?我还没问你,你倒来问我。你为什么半夜跑驿站来?为什么用秤砣去敲人头!我端午在南海仙山老祖门下学了七八年道,就是要跑到昆仑山来抓邪魔扬名的!”她说得煞有介事,自己都差点当真。
老头大概是不信。他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说:“难为你十四五岁就能编瞎话来!我是谁?我是个蒙古大夫,本名阿台。西域蒙古大夫,属我是第一。你以为我半夜爱跑到这看一大堆死人?既然人死了,要我们大夫做什么?叫上你师傅神仙老祖都没辙!可我这条狗鲁鲁,生下来就是条义犬。它只要闻到病人的气味,就拼命往病人身边跑。今夜是它非要钻进这座驿站,结果没找到病人,却碰到你这么个小妖女!匪帮把这些人全杀了吧?为何剩下你留这里等救兵?我看你身体好着呢,不用我来救。你得罪了鲁鲁,我也不会救你!”
端午眼珠子转得飞快,道:“好一个蒙古大夫,好一条义犬!你们连这的病人是谁都弄不清楚,我是不能指望什么了。我听说蒙古大夫都是骗子,真是耳闻不如眼见。”
蒙古大夫呵呵一笑,小眼睛眯成糊涂仙。他从一个口袋里蘸点东西,往狗嘴里一抹,鲁鲁顿时住了呜呜。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点粉末,朝手边灯台一扬,屋中登时光明。
“病人不是你,你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才留在这里吧?”阿台打量端午:“我看,你这丫头一向不爱生病,不过最近一年,过得不顺遂极了。身上伤疤才好,便忘了疼。你好象吃了王母池那延年益寿的小白花,所以被熏过毒雾,留在死人堆里,还能如此活蹦乱跳!我说对了吗?”
端午闭眼:蒙古大夫真邪门。
他要动手,早就该动手了。也许真不是个恶人?燕子京的病,能不能让这个老头来试试?
她噘起嘴:“哼!大夫的本事是治病,不是算命!你若是能救好屋子里的人,我就服了你。”
阿台说:“服了不算。你要喊我爷爷,还要给我磕五个大响头!承认蒙古大夫本领高!”
端午歪嘴一笑:“好啊好啊!” 她心想:就算我答应,事成之后,难道不许我赖掉啊?
阿台缓缓上楼,狼犬摇尾跟着。端午手握着刀柄不放手。
阿台到她身边,端详了她一会儿,问:“屋里人是谁?”
“我主人。”
“女主人?”
“是位爷。”
“唔,像我这样老?”
端午答:“二十岁。”
阿台吐了一句:“嗯,你主人确实有病。”
端午一愣,阿台解释:“有一颗未钻孔的珍珠放边上,他都不愿碰,继续让女奴当黄花处女。还不是有病?你这爷,病得不轻啊。”
端午气急,这是什么话?
阿台率自进屋。端午借着身躯玲珑,从老头儿胳肢窝下钻过,抢了个先通报:“爷,来个大夫!让他给你瞧瞧。”她抽出把长刀,在老头儿背后无声比划,希望燕子京会意。
燕子京不动。炕边阿台后退一步:“喔?燕子,是你?”
燕子京受惊,蓦然睁眼,说:“喔,是你这位蒙古大夫。”
他松开了腰间那只拳头。端午这才知道,燕子京和阿台认识。
不料那阿台气呼呼的,活像是被燕子京欠了几十年的债。
他也不替燕子京看病,反而指着他的鼻梁骂道:“怪不得我这几天老听乌鸦叫,又碰上你个小瘟神。上次我花了多少药材,才把你救活成个人样。你答应我说:往后回到大都,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来西域了。可是才三年,你又跑来了!你以为寻仇就那么容易啊?你白白搭上了这几十条人命,还病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想要浪费我多少药材?”
燕子京吃力翻了身,背对阿台。
端午想:三年前是这蒙古大夫,救了燕子京?他医术也不咋的高明,留下那许多疤痕……
老头儿喋喋不休:“你别以为所有的蒙古大夫,都肯陪命又赔钱。除非你先把上次欠我的药材金还清,不然我是不会再给你治病的……”
端午斜眼瞅他那杆秤,想这种时候还能讨价还价?
燕子京只剩下一件貂裘,十几条金链子,一条银子做的暗器,还有——她……
燕子京等老头骂完了,才说了几个字:“你……爱救不救!”
老头儿暴跳如雷,瞪着端午。端午阴森森咧嘴笑:“爷自己还不急,管我什么事?他死了,我早日恢复自由身。大夫既然见多识广,该知道爷牛脾气,迟早是要回来。事到如今,说啥都是马后炮。你没本事救他,算了。何必婆婆妈妈怪个没完,让我耳朵都生茧。”
阿台指天:“谁说我没本事?”
端午被胡椒粉辣出个喷嚏,坐地上道:“我说的。不然,你早就救了!”
阿台跑出屋子,留下狼犬围着燕子京晃头,嗡嗡哼气。
端午没动,阿台又跑回来,说:“我救给你看看!”
端午笑道:“我看着呢!”
阿台从一个口袋拈出些金色粉末,涂在燕子京的脖子上,察看了片刻,说了声“奇怪”。他又在秤砣上抹了点红色粉末,放在燕子京的额头上,道了声“呀”。
好一会儿,他再从口袋里弄出个泥丸,在手臂上搓了。等那泥丸化成了粘糊糊的膏体,他才涂在燕子京太阳穴上。端午看得直发楞。天底下有这种大夫?他要是把燕子京治死了,也不能怪到自己头上吧?
阿台把她拉出房门,问她:“你们这十天到过什么地方?”
端午如实回答,只省略了小松鼠和蓝眼睛。阿台沉吟道:“沙漠……尉迟家……琥珀滩……山路……嗳,他这病起得真怪!前些年西域这一片,有不少贵人富商都莫名其妙起了这种病,七八天便急死。但近几年这病就绝迹了。怎么偏他那么不走运?”端午耸肩。
“他病后是不是吃过一种黑色石头磨成的粉?你们……怎么会有这种石头?”
端午说:“怎么来的……爷是个大豪商,这东西怎么来的,要问他。”
阿台盯着她眼睛:“是吗?昆仑山内,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才能得到这东西。你们一定见过他们。我救人,要听实话。”
端午无奈,便把小松鼠,蓝眼睛那段也告诉了阿台。
她说完,狠狠道:“楼下人定然是他们杀的。”
阿台自言自语咕哝道:“他哪有这闲工夫?”
端午说:“怎么不是?我怀疑他给燕子京的黑石头是毒药。”
阿台摇头:“这不是毒药,是良药。但服用过多,虽能解病,却有毒性。燕子京吃了多少?”
“一块。”
“一块?”阿台匆忙进屋,对病人大喊大叫:“你发昏了?这东西岂能吃一块?你急也不能急成这样吧?当年,我那些用在你身上的药材啊……算算,算算,要多少钱?”
燕子京费力听,半晌,他动了动唇,倔强答:“我不吃完……怎知吃多?”
连端午都哭笑不得。她连忙圆场说:“爷,别怪我说你,人吃多了要认错。爷爷,你好人做到底。这次要是不救,上次也白搭了不是?死个燕子京事小,坏了蒙古大夫们名声事大!”
阿台犹豫,鲁鲁舔着燕子京手,呜呜不停。端午那双大眼睛,不停眨着。
老头儿从口袋挖出把沙,朝地上一洒。端午伸手,接住不少。阿台叹气说:“沙子没全落地,是天意。要救他,我们只有到个遥远的地方去。但是……我必须蒙上你们的眼睛。若让你知道如何进去,恐怕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端午好奇:“什么地方呀?”
阿台用秤杆戳了她发辫:“鬼丫头,我为啥要告诉你?”
端午故意抿嘴:“不说我也知道。”
“咦,你一个外乡人,怎会知道?”
端午想那小松鼠是个走四方的主儿,随口胡说:“是那坏蛋小松鼠受伤时候,跟我说的呀。”
阿台小眼发亮,好好端详她几番,问:“对了,你到底几岁了?”
“十五。”
阿台凑近她,耳语道:“你和燕子京……?你不想当他奴隶吧,你可有别的投奔处?”
端午一脸苦相:“我也是没法子,想还他个人情。是人,谁喜欢当奴隶啊?我本来想随燕子京去诺敏王子府见识,然后再投奔个贵人做点小工。如今什么都给毁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说得苦涩,那哀戚神情,一半是做出来的。
她就算再苦,也不至于倒挂着脸,给自己再添晦气。
她说到这里,恳求说:“爷病重,素日他也不爱睁眼。我呢,是个大活人,蒙着眼岂不是闷死?神医爷爷,让我坐在你边上,听你说些前辈事,我也好跟你班门弄斧,卖弄卖弄我在南海卖珍珠那些事儿。”
阿台笑:“你叫什么?”
“端午。”
“端午,好名字。你喜欢读诗吗?喜欢听故事吗?”
端午摇头,想饭都没吃,谁爱读诗?不过她倒是很喜欢听故事。因为说得是别人,自己省力。
阿台又笑了笑,道:“说不定你以后会喜欢诗。运气若好,你也能常听到故事!”
说完,他扛起昏睡的燕子京。带着鲁鲁端午,出了驿站门。
旷野上的星星,好像一伸手就可抓到。端午回头望,阿台说:“别看了,自有人收拾。这还是第一次有匪帮敢洗劫官道上的驿站,此事太大,完不了呢!”
他用那秤砣打秤杆。驿站边,跑出来八条和鲁鲁一般大狼犬,同拉着个雪橇一般的篷子。
老头儿把燕子京放入篷里毛毡,对端午说:“你也窝在边上。”
端午看那篷颇窄,让自个儿窝边上?还不如说成让她窝燕子京身上呢。
她摆手:“不,爷病着,身子骨弱,我怕把他压坏。我坐爷爷你边上吧。”
阿台大笑,由她坐在他边上。鲁鲁飞跑,八条大狗跟着它,朝着昆山跑去。
端午和阿台聊了不少,才问:“爷爷,你怎遇到燕子京的?”
阿台明知燕子京没醒,还是压低声:“三年前,是鲁鲁和一个人,在附近山崖下发现了他。那人把他背到我这里。好像燕子带着新婚妻子,遇到了一伙匪帮。他妻子不从匪徒,跳崖死了。匪徒们不仅抢夺了他财物,还把他带到匪窟去折磨了好多天。大概以为他彻底废了,便把他丢在悬崖下,没成想遇到了我们……我花了三个月治好他的伤,却治不好他的人。他成天痴傻痴傻的……我便劝他离开西域,譬如重生,以后别再来。昆仑山匪帮厉害,各匪各样子,如何杀得完?他说,在西域唯一的熟人,就是和田城主尉迟无意。等他差不多能下地,我便把他送到尉迟府门前,直接走了……”
“爷爷没见尉迟公子?”
“我是个蒙古大夫,和尉迟那样贵人不会合得来。”阿台爽朗笑道:“我倒是想问尉迟讨几个药钱,但是鲁鲁可喜欢燕子了。我想,算了,就当作给这条狗的小兄弟治病吧。”
端午想笑,没笑出来。蒙古大夫不错,鲁鲁也不错,燕子京呢……
她回头瞅燕子京,他安静躺在毛毡里,咋看上去像个瓷人儿。
天亮了,斑鸠和羚羊在林间出没,昆仑山仿佛蓝天下的镜子碉堡,雪光泛紫。
因裹着燕子京那件貂皮衣,端午一点都不冷。她捧着酒囊,不时递酒给老头儿喝。
她觉得蒙眼不蒙眼一样,因为她没法记得自己绕了多少弯,过了多少道
风景好像在重复,但又不断变化。让她从多话到呵欠,迎来了困顿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她靠着老头儿睡着了。她记得阿台给她鼻上抹了点清凉药膏,还把她也放到了篷子里。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只有风声和狗吠声作答。
她醒来,坐在一间大屋子里。屋子燃着温馨的烛火,地上铺设着柔白羊皮。
十几个老人面对着她,他们清一色白胡子,黑色缠头。
端午第一个念头是:蒙古大夫和燕子京呢?莫非他们已经到了那个地方?
“不用担心,是阿台把你带到这里,你们带来的病人会康复的。”一位老人说。
他的声音充满威严,但并不令人生畏。烛火下,老人们全目光温和。
端午站起来,对老人们深深鞠躬:“谢谢。我除了真心,没什么可以感谢众位的。”
老人们问:“那病人,不是你主人吗?你为他感谢我们?要知道他好以后,你又会成奴隶。”
端午转着眼珠说:“他现在是我的主人,不会永远是我的主人。他曾救过我,我不能欠他……”
她把自己从珍珠海到昆仑山,一路上的遭遇大致说了遍,老者们纷纷轻叹。
那位先开口的老人道:“主指引你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们这儿没有奴隶。”
端午不怎么信神。出于礼貌,她还是高兴说:“是啊,感谢主。没有奴隶,那就像我在海市蜃楼里见过的真境花园。我希望我主人康复后,不再执迷不悟,而我也不能再当他的奴隶,我想靠自己来积攒些金钱,能有一天回到南海去寻找我娘。”
老人们点头,问了她不少问题。端午在交易屋练就伶牙俐齿,因此对答如流。
她的脸蛋洋溢着青春的美,而灵动的眸子,更为她增添了姣妍的活力。
两个胖嘟嘟的儿童跑来,拉住了端午袖子。
一个说:“姐姐是我的。”
另一个说:“姐姐是我的。”
端午看那两个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笑出声。奴隶中,是没有那样肥胖而无忧无虑的孩童的。她弯腰拉着他俩手,说:“我是你们俩的姐姐。”
孩子们拉着她跑。端午措不及防,恐停下伤到孩子们,只能跑到另一间屋子。
屋子里,燃着更多的蜡烛。一座座纱幕如屏风般,把人隔开。
孩子们引端午入了一层纱。她坐下,一个孩子给她朵花,一个孩子在她脚下放了个碗。
“这是做什么呀?”端午问,孩子们只是笑。
端午左顾右盼,身旁纱幕里,均坐着妙龄女郎。与她不同,她们都着盛装,以白绢遮脸,蒙着口鼻和发髻。一个个,眼神羞涩,喜上眉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端午纳闷。别人都安静,她也不好坏了规矩。
一阵脚步,刚才屋子中那十几位老者鱼贯而入。他们虽然上了年纪,但走路均风度飘逸,有智者之态。
每个老者经过坐等着的女孩,都会在某个姑娘脚下的碗里,丢颗石子。
第一个把石子投给端午的老者说:“出身微贱的女孩,不会有傲慢之气。”
另一个老人经过端午,说:“她不是绝代佳人,但漂亮得恰如其分。”石子,落到她碗中。
端午碗里,有了八颗石子。她迫切想知道,是有什么好事呢?
最后一个老人经过端午,语调滑稽,他说:“她勇敢而俏皮,她喜欢听故事。”
端午听出是蒙古大夫,她惊喜低声:“爷爷,爷爷,是我。”
老头儿笑道:“不是你,还有谁?”他丢下石子,扬长而去。
端午踯躅之间,到了厅堂中间,她觉得人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她。
佛手柑和茉莉花的香气,令她有种幸福眩晕。有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走到她面前,捧给她一碗清,温柔说:“远道而来的姑娘,你是我们的女儿。喝了这碗甜水,真正的幸福就会从天而降。”
那两个孩童拉着端午的裙裾,踮脚说:“姐姐,喝吧,喝吧。”
端午为这地方的盛情而感动。可惜是黑夜,她不能充分领略到此地之美。
她潇洒地饮尽,水很甜,她的笑容,比蜜糖还甜。她被孩子们和妇人簇拥到雪白的帐子里,有人递给她一束蔷薇。她抱着花,梦乡也充满了甜丝丝的香气……
淡青色早晨叩开窗扉,山雀在窗台上柔声歌唱,端午从蔷薇梦里醒来。
她长长出气,这不是梦。她正躺在一个没有奴隶的地方,躺在此生最舒坦的床上。
她枕在温热的手臂上,浑身如初生婴孩一样,光 裸而轻松。
她闻了闻指缝蔷薇香,舔舔犹留甘甜的唇。满头长发披散开来,她把乌丝从眼前拨开。
真想睡下去,睡下去……她忽然“啊”了一声,这下,她完全惊醒了。
她望着自己两手,浑身颤抖。因为,她愕然发觉,她枕着的,是另一个人的手臂!
她转过身,不禁惊呆。
映入她眼帘的,是珍珠色皮肤,同样光 裸的胸膛,柔韧的细腰,宽宽的肩膀……
那是一个熟睡中的美少年。
如果加百利天使来到人间,一定会用这位少年的肉体,来安放他那毫无污秽的灵魂。
他那圣洁无瑕的美,像是昆仑山巅一点积雪,似融而非融。
而此时此刻,这人间的天使,正罪过地环抱着端午,和她一起睡在被子里。
她能听到他心跳,闻到那如兰气息。她缩回本安放在他腿上的光脚丫,疑惑到无法思考。
端午瞪着他的鼻子,她是认识他的。在哪里呢?
风吹开了窗,杏花染着雨水,在袒 露的少男少女面前,晶莹欲滴。
一阵歌声,仿佛从云端飘来。
“这是一个最美好的地方,
这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这属于一个美好的名字,
这是叶中雪的古丽思丹。”
叶中雪?这真是古丽思丹——海市蜃楼里的真境花园?
端午想起来他是谁了。叶中雪,他便是叶中雪!
她猛然一动,少年长眉微挑。他和她,鼻尖几乎是对着鼻尖。
他凝视着她。那是一双蔚蓝色的眸子,碧波荡漾,晴空万里。
从这瞬间开始,端午陷入了昆仑山匪帮,从此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