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吕梁有个地方叫乱流沟,因为河水泛滥,地里存不住养分,庄稼是种什么不长什么,四里八乡的老少爷们儿吃不饱,逃荒的逃荒,搬走的搬走,渐渐地这乱流沟就没了人烟。
但听老辈儿人讲,乱流沟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多久以前呢?谁也说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乱流沟还不叫乱流沟。沟里水草丰茂,土地肥沃,因为旱涝保收,所以这条沟叫永定沟。
沟里所有的地,不管多少埫,都是张财主家的,张财主靠着这条沟,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富户。
永定沟被张财主经营多年,里面房子就盖了十几间,因为离村子有几十里山路,大牲口也全养在了沟里。
离村子远,这问题就出现了。
到了年关,沟里的长工要回家过年,但沟里的财务不可能全带回去,张财主不放心。
每一年张财主都要留下一个长工照看沟里的牲口、房屋。只要留下过年,米面肉鱼不消说,还有大洋拿。
可就算是条件优厚,也少有人留下。大半年没回家的壮劳力们想媳妇儿了,张财主财大气粗你、为人仗义,攒了一年钱的长工们都想带着一年的收成回家过个团圆年。
往年留下来的都是村里的两个老光棍儿,但今年有一个老光棍儿身体不行了,不愿意再留下来。
选来选去,只剩下单老大一个光棍儿被留了下来。
单老大四十多岁,相貌粗丑,因为家里祖祖辈辈没挣下什么像样的产业,父母又走得早,到他这一辈儿别说香火,就是女人的手都没机会拉过。
单老大干活儿是把好手,什么活计都不含糊,可越勤快越穷。往年都是和老光棍儿搭伙过年,今年老光棍儿一走,单老大就得自己过了。
平常日子大家十几号人整天干活谁也咂摸不出什么味儿来,但过年不一样,别人都回家了,就把单老大自己留在这深山老林里,任凭再胆大的人也不免心里犯嘀咕。
最后,张财主留了充足的米面鱼肉菜,还把往年两个人的工钱全给了单老大,单老大这才看在钱的份上,留在了永定沟。
话不繁絮,转眼就到了年三十。单老大把十几间房都清扫了一遍,院子扫的一尘不染,就准备过年了。
别人家再穷,过年还有个年味儿,自己倒好,除了影子就没有外人了。单老大虽然粗苯,也不懂什么叫忧郁,可这心里就是说不出得不得劲。
年三十天黑之前,单老大把肉挑好的胡乱切了几大块,放到锅里放作料给炖了,又烫了一大瓷缸子酒,就到院子里把鞭放了。
鞭炮一响,单老大心里痛快了一些。
放完了鞭,单老大把大院的门关了,拿木头顶住,又给骡马大牲口添了添草料,就准备吃肉喝酒睡觉了。
单老大把锅里的肉煮烂了,放到盆里就往炕上送。手里拿着东西,就只能用头掀门帘。
谁知刚把头伸进屋里,这屋里背对着他,坐了一个大姑娘。
大姑娘就那么坐着,两手放在大腿上,一只脚勾着另一只脚——非常典型的农村本分大闺女的坐姿。
单老大脑袋里嗡的一声,心想,我这院门也关了,也拿大木头顶住了,我就在院子里看着,这姑娘是咋进来的嘛。
要是普通人见了这个局面心里不免是要有疑问的,得益于单老大四十多岁没碰过女人,他反而想得单纯了些——这要是困了觉,我是不是就有媳妇了?
单老大一边把手里的家伙事儿放下,一边打招呼:“恁谁家的啊?”
大姑娘一转头,哎哟妈,单老大酥了半边。这姑娘气死貂蝉不让昭君,比胡凤莲还好看。
“大哥哎,俺赶集错过了宿头,七拐八拐走到你院子来了,这天也黑了,俺能在这过一宿么?”
单老大怎么应的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听完姑娘的声音后就处在吸大烟的第一阶段,什么也听不清、说不出、不在乎了。
等单老大稍微回过神儿来,大姑娘已经在剁肉馅,擀面皮儿,包饺子了。
姑娘干活儿麻利,眨眼间就包好了饺子,烧开了水,根据张财主留下的吃食做了几个菜,还炸了一大碗干辣椒,看得单老大一边抽烟袋锅儿一边擦流出来的口水。
天黑透了,包的白菜猪肉馅儿的大饺子一口一个全进了单老大的肚皮,炸辣椒也没剩几个,打着饱嗝的单老大埋怨大姑娘,你说你也不吃几个,撑坏我了。
色迷了心的单老大根本就忽略了,其实这大姑娘,一口饭都没吃。
“你是谁家的?”单老大记不起周围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大姑娘一边给单老大纳鞋底,一边笑眯眯地回话:”俺祖上是这的,可俺刚到这来。大哥,你成家了吗?”
单老大就着煤油灯,看着这姑娘在鞋底上一针一针地绣了两只鸳鸯。
可院门也关了,也拿大木头顶住了,我刚才就在院里,这大姑娘是怎么进来的呢。
单老大心乱如麻,耳边有听见大姑娘好听的声音“俺祖祖辈辈儿说,想来这沟外边走一遭唻,找个好女婿,不要他金山银山,关键是个心肠好哩。”
“大哥,你就心肠好,你干活儿老给树浇水哩,你饭量大,还留馍馍渣喂鸟儿哩。”
听了姑娘的话,单老大心里越来越不是味儿,她这都是听谁说的?我干这些的时候别说身边没个女人,就人都没一个啊。
考虑再三,单老大慢慢地把屁股挪到门口了,坐在炕沿上。单老大身高臂长,坐在门口一伸手,就能通过灯窝子捞起放在厨房里的菜刀。
大姑娘还在笑嘻嘻地说讲着,单老大却不敢再看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绝世容颜。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单老大困了,但不敢睡。
“大哥,你看睡吧,我给你放被啊。”姑娘可能也困了。
放被的时候,姑娘打了一个哈欠。心神不宁的单老大不敢看姑娘的脸,却看到了姑娘的影子。
姑娘影子的嘴巴,像蛇吞蛤蟆的时候一样,上嘴唇和下嘴唇成了一道直线,舌头直直伸出来三尺长。
单老大一个高儿蹦到厨房,手伸向了菜刀。
“大哥你咋了嘛?”等单老大一回头,看到的还是那个比胡凤莲还好看的大姑娘。
“我就知道是个妖怪,我就知道是个妖怪!要不然我门也关了也用木头堵住了,她咋进来的!”
单老大觉得妖怪姑娘已经发现了他的意图,就要吃他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看见个臭虫,大腊月的,还有臭虫呢,哈哈”。
“大男人也怕虫啊,男人得看长远,哪能一辈子给人拉长工,大哥,你嫌弃不,俺给你当婆姨行不?”姑娘瞪着一双鹿一样的大眼睛,看不出害羞,但说的也不是太自然。
“这就要下手了,这就要下手了!单老大脑袋里像打雷一样。我可不能死啊,我还没给家里传下香火,可不能被妖怪吃了!
说时急那时快,单老大趁着姑娘喋喋不休说婚后生活的档口儿,一把抄起菜刀,一刀砍在姑娘雪一样白的脖子上!
姑娘前一秒还笑嘻嘻地纳着鞋底子,后一秒一脸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着单老大。
一滴血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姑娘就这么看着,单老大坐在炕底下的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姑娘请吐了一声“出息”,随后是单老大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亮的让睁不开眼的白光。
等单老大再睁开眼,姑娘已经不见了。
炕上留下的姑娘纳着的鞋底子,是两块惨白惨白的桦树皮,桦树皮旁边,是一瓦罐白晃晃的大洋。
单老大在屋里一刻也不敢呆,跑到院子里点了一大堆柴火,熬到了天亮。鸡叫了三遍,单老大找地方把屋里的一瓦罐大洋埋了,一溜烟儿跑回了村里。
等单老大把这话和张财主一说,张财主根本不信,还呵斥单老大不讲信用,肉也吃了,工钱也拿了,还跑回村里。
单老大是赌咒发誓,那情景说的有眉有眼,除了妖怪给他留了一大罐银洋没说,其余的可以说是毫无保留,这容不得张财主不信。
再说有了妖怪,种田的长工们就都人心惶惶,没心思干活,最后影响的是自家的收成。张财主大手一挥,带了村里几十个后生一路浩浩荡荡进了永定沟。
沟里没有异样,张财主又开始怀疑单老大说谎了。但走到住的房子前,张财主、后生们都惊了,从院门口开始,稀稀拉拉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大山里。
“走,抓到它!还让不让人种田了!”张财主是个强人,后生们跟着他,顺着血迹一路走进了大山里。
血迹在一株大桦树前失去了踪影,大家围着桦树转了一圈,想再找点蛛丝马迹。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突然单老大就吼了起来,大家过去一看,单老大砍出去的那把菜刀,此时正砍在大桦树上。
张财主真的发火了,这妖怪竟然敢欺负到我的人头上!“砍,砍倒它!"
后生们,刀砍斧子劈,每砍一下,树就喷出一大滩血,可这树太大了,虽然砍了一身口子,却离砍倒还差得远呢。
张财主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烧,烧了它!”
于是周围的小树都遭了秧,周围除了大桦树,都被砍得光秃秃的,随后所有的木料都放在了大桦树下。
大火烧起来那一刻,不仅是单老大,很多人都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大火一直烧啊,一种烧焦了肉的味道散漫开来,一直在沟里飘了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有人金钩还闻到了这种味道。
大火一直烧了几天几夜,周围的树全砍光了,大桦树才终于变成了木炭倒了下来。
几天后,沟里吃肉吃草的畜生都一起跑了出来,往东跑去,不见了踪影。这是奇观,吃草的不避吃肉的,谁也没见过。
又过了几天,永定沟里刚打了春就开始下大雨,本该贵如油的春雨就好像不要钱一样,大雨冲塌了沟里的房屋,淹死了牲口——本来它们也是要跟着山里的畜生一起跑的,但被绳子牵住了。
张财主带着长工,趁着雨停,着急忙慌赶在农时结束前种上了庄稼,没成想,又被后面的大雨冲了个颗粒无收。
张财主受了打击,急火攻心,没挨到下一个春节就去森罗殿报了道。单老大凭着一罐银洋,娶了媳妇,也买了地,过上了好日子。
后来,有后生愿意听这样的不着四六的故事,也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没成想,单老大的后人一边在自家种的白桦林里烧纸钱,一边嗤之以鼻“那都是他编的瞎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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