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儒(1558-1639)
徐璋《松江邦彦图册》南京博物院藏
陈继儒行书《咏萤十首》,原为册,改装为卷。为陈继儒于万历四十四年(丙辰,1616),59岁时所书。其时新筑“菜香庵”竣工,七月初五日,众友相聚,萧曲相和,陈继儒书咏萤自况,酒酣墨畅,词翰双美,诚难得之佳作。
陈继儒(1558-1639)
行书咏萤诗及菜香庵记
手卷 水墨纸本
书心:22.5×230 cm 题跋:22.5×16 cm
诗文著录:陈继儒著《陈眉公先生全集》卷二十八(《陈继儒全集》(第二册),第985-98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咏萤十首》著录于《陈继儒全集》卷二十八,与原作相较,著录诗歌偶有替换字,不足为奇,且此原作中皆标明诗题,为著录中未有。
先二首《夜坐戏代萤语》《戏答萤》:
《夜坐戏代萤语》
夜静帘初卷,风微帐不开。
似怜无睡客,特遣小星来。
《戏答萤》
贴鬓秋光淡,撩人次焰青。
且前还且却,或恐假星星。
两首诗的诗题都用一“答”字,以物喻人,似对萤语,实则自语,正是以自然万物为友的隐者心态。诗笔淡淡如家常语,情景“再现感”却十分强烈,尤其“且前还且却,或恐假星星”十字,冲和中隐隐有活灵活现的旖旎之感。陈继儒在和王世贞论诗时曾提过自己的一个观点:“吾以为诗不难,难在高华中有平和风韵耳”。陈继儒说的“高华”指的是诗的声调,也可以引申理解为立意,陈继儒早是“少年鸾雀之志,已付之子虚矣”的人,太过激昂不会是他要的东西。他还说有些人一个字都不认识却能自带诗意的光环,那是因为“淡宕”的缘故,所以“诗文只要单刀直入,最忌绵密周致,密则神气拘迫,疏则天真烂漫”,完全是一副出世之人自然随性、不争万事的模样,他是真的相信平和中才有最隽永的滋味。
接着是一组六首《见萤有感》:
《见萤有感》
懒向囊中处,羞从草间活。
自有黯然光,风尘不能灭。
光彩有时呈,风流无取住。
不愧暗室中,明来亦明去。
本非炙手热,偏惜燃膏苦。
照书不焚书,贤于祖龙火。
数墨但寻行,沾沾逞夜光。
何知大人相,初日出扶桑。
晚耽书史中,不甘草同腐。
帝子借余光,尤能指迷路。
蛾为灯花烬,荧光火不真。
还当保明哲,切莫近宵人。
诗题“有感”,借物抒情,抒发的当然是自己的人生与追求。第一首完全就是内心的宣言:自己的性格既“懒”又“羞”,受不了太多拘束,也不想汲汲营营,身上那点黯然之光照耀世界不行,照耀自己管够,外头风尘再大,我自岿然不动。下来三首口气有所变化,都是先抑后扬:什么“风流无取住”“本非炙手热”“沾沾逞夜光”,有点自嘲意味,然后话锋一转,“不愧暗室中,明来亦明去”“照书不焚书,贤于祖龙火”,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是于世无害,于物有济;再来是自警,“何知大人相,初日出扶桑”,佛为众生中最尊最大之人,佛相即为大人相,大人相如初日出扶桑,告诫自己不能为那点微光而沾沾自喜。
最后两首心迹的表露更为直白,“不甘”二字就是坚决的态度,在周遭一片“暗室”“腐草”中不肯同流合污就要发自己的光,最后一句“还当保明哲,切莫近宵人”,“宵人”乃小人,中国历代文人都懂得“明哲保身”四字,说的人很多,但能做到的则少之又少,陈继儒正是通过他一辈子的隐居避世生活来验证这个朴素的道理。这话要是让此时的董其昌听到,不知又当作何感想?
诗里用到“腐草化萤”“囊萤夜读”的典故,古人原先不知道萤火虫从何而生,见其常于腐草中出没便认为是从中变化而来;“囊萤夜读”则来自《晋书·车胤传》,讲的是勤奋读书的励志故事。自《诗经》开始,历代咏萤诗层出不穷,其中缘由,或是暗夜中发光的萤火虫一来美观,二来可用,而它们的生命又太过短暂,成虫的萤火虫生命周期只有几天,霎时的光彩照人之后就是永远的岑寂;对于人的一生而言,几天只是一个瞬间,对于天地而言,几十年的人生同样也只是一个瞬间,这种强烈的生命无常之感很容易触动诗人对于人生终极问题的感触和思考。陈继儒精研禅理,隐居生活的目的之一就是方便与方外高人谈禅说佛,在和萤火虫来来往往谈了那么多人生后,他和他的朋友莲儒和尚决定将谈话再度升级,跟它们聊聊佛法。《同衲子莲儒为萤说法》:
《同衲子莲儒为萤说法》
生灭重颠倒,无明却为谁。
尚留些火性,莫待八风吹。
休夸入幕宾,光焰终须了。
记取本来因,小人之德草。
字面上看,第一首说飞舞的萤火虫忽明忽灭充满不确定性,希望其要有坚韧火性,不要风一吹就跟着摇摆。第二首告诫不要羡慕参与机要的“入幕宾”,所有仕途的风光最后总要归于平静,只要记住最本质的问题:对于普通人而言,君子德行的影响至关重要。“小人之德草”典出《论语·颜渊篇》,原文为“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所可注意者,诗中“生灭”“颠倒”“无明”“八风”“本来因”都是佛经用语,此处有一语三关的妙用:既是实景,又以萤喻人,最后升华为对生命的反思,层层推进,怎么理解都可以,充满玄妙意味。
在晚明,学仙谈禅是士大夫清雅生活的重要内容,好禅的陈继儒自然有很多僧人朋友,诗题中的“衲子莲儒”就是他《书山居》一文中提到过的“莲儒慧解”。此僧是陈继儒来往最频密的方外之友,自号白石山衲子,精通佛经典籍,又能文善画,编著有《画禅》一卷、《湖州竹派》一卷。探讨禅学之外,陈继儒和莲儒还有不少合作关系,他在这年所集的《晚香堂苏帖》三十五卷,就是由莲儒和古冰蕉幻、陈继儒之子陈梦莲等人所摹勒的。
陈继儒于后跋曰:
丙辰七月,新葺草堂,题曰菜香庵。西入泖上不六里,南见长寿塔,
出云木之末。堂四面绕以杂花,周以流水,有二乔树当门,因题云:曲池刚半偏多月,老树
成双便设门。盖实境也。初五移舸子沿河晚归,新月上度庚隅,置酒
炉石上,有二三友人度曲,以阮萧和之。自泖上杨廉夫醉横铁笛后
二百余年,复有眉道人耳。陈继儒记。
将这段一百二十五字的后跋置于晚明的诸多小品文中,也是一篇甚可玩味的曼妙文字,要诗情有诗情,要画意有画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苏东坡的赤壁二赋。
陈继儒所筑“菜香庵”“西入泖上不六里,南见长寿塔,出云木之末”。泖河是太湖的入海水道,也叫泖湖,分长泖、大泖、圆泖三段,称为“三泖”,在古代是“空波接杳冥”“断岸三百里”的一片泽国,如今由于淤积成田只剩下松江西的一段河道。
现 泖河位置及水系分布图
泖湖中多有小洲,洲中建塔,四周平畴绿野,水清如镜,陈继儒隐居小昆山和东佘山时,泛舟泖湖是他和董其昌的所好之事,菜香庵“堂四面绕以杂花,周以流水,有二乔树当门,因题云:曲池刚半偏多月,老树成双便设门。盖实境也”,董其昌后来应该特地为这个地方作画,《容台诗集》卷四中有《题画》诗一首,描写的景致显然就是菜香庵:老树成双便作扉,山光晃晃耀人衣。西村有叟入城去,倩唤借书童子归。那个进城找人的西村老头,是自题“曲池刚半偏多月,老树成双便设门”的陈继儒无疑了。
杨维桢(廉夫)曾记:
予往年与大痴道人(黄公望)扁舟东西泖间,或秉兴步海底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
这一段似真似幻的文字,说明了黄公望和杨维桢时常有泖湖之游,不乏浪漫之举。杨廉夫是元末的书法大家杨维桢,他晚年移居松江,酒后横笛泖湖的风雅旧事让陈继儒念念不忘,那把铁笛陈继儒还在他的《妮古录》卷三中记录过:“杨廉夫自号铁笛道人。铁笛在张仲仁处。闻其色有余绿,损而多坎,吹之不能成声矣”,二百年后陈继儒醉里阮萧一横,也真是风流犹拍古人肩了。
吴伟《铁笛图卷》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
后跋许培身为许乃钊之子。钱塘许家是杭州一带不折不扣的名门旺族,许乃钊(1799-1878),字贞恒,号信臣,室名敏果斋、读书养性斋。道光十五年(1835)进士。授编修,历任河南、广东学政。咸丰三年(1853)任江苏巡抚,帮办江南大营。后帮办江南军务,任光禄寺卿。其兄有许乃济、许乃普,皆其时名臣雅士。
许培身为道光举人,任官四川、云南,赏花翎。曾参与劝降石达开,并见证石达开服刑经过。许培身题曰:
此册藏家大人敏果斋中十余稔矣。丙辰秋,培身之官西蜀于趋庭时,乞得携以自随,今值天日朗畅,政余偶检书簏,置案翻阅,因识数语于左。咸丰丁巳(1857)秋九月钱唐许培身书于宾城官廨之毋行所悔斋。时漏声初转,皎月横窗,尘襟为之一涤。
许培身“乞得”其父许乃钊收藏十年此册,值天朗气清之日,时漏声初转,皎月横窗,遥想杨维桢之横笛三泖、陈继儒菜香庵与众友诗酒箫和,敞怀胸襟,叹赏此书之妍美潇洒,自有“尘襟为之一涤”之感。
本文改编自陈灿峰《风流无往取——陈继儒在菜香庵中》,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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