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一年四季被他们弹劾,笑话,不任人唯亲,还要让我任人唯疏不成,非要让我的部下不听话,处处和我作对,就不叫培植私人势力了,贼娘,老子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会上他的当?
丁汝昌,曾经跟着太平军混,而后投到了湘军的队伍,再然后转投淮军,并取得了李鸿章的信任,官至北洋水师提督,统领当时亚洲最为强大的舰队。
只是,丁汝昌任职初期,威望不高,而且颇受朝廷舆论诟病,为了树立丁汝昌的领导权威,为了保证北洋水师的健康发展,李鸿章才有了这段经典到堪称“教科书”的言论。
朝廷准备检阅北洋水师的消息传来,李鸿章提前前往水师驻地,先行开展了一次密查和暗访,结果大失所望,究其根本,竟在于丁汝昌的领导权威不足,不足以震慑手下部将。
要敲打,更要鼓励,且看李鸿章如何改变丁汝昌:
这是翁同龢的弹劾奏章,我让人抄了一份,平心而论,他弹劾你的理由,条条都站得住脚,你看,约束不力,军纪松懈,刘公岛上赌场娼寮遍布,闽人成伙,骄纵不羁,其置若罔闻,还说你只识弓马,不知水师,对洋务知之甚少,担任个游兵参将犹嫌不足,怎么能够统帅亚洲最强大之舰队。
敲打嘛,自然要先强调对方的缺点;至于鼓励,更要先将对方存在的问题说明,逐一解决。
为什么选择翁同龢的弹劾奏折?
能放能收,能攻能守,能敲打还能鼓励!如果说的太狠,我可以强调只是来自对手的弹劾;如果说的太轻,我更可以说明这是对手抓住的把柄;李鸿章借用翁同龢的奏折就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丁汝昌,不配领导如此强大的舰队!
然后,丁汝昌自然就紧张了;然后,李鸿章的教育过程正式开启:
不就是一个弹劾嘛,这么紧张干什么?何况他弹劾你,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丁汝昌的反应告诉李鸿章,这顿敲打有些用力过猛,那就要赶紧收回来,强调翁同龢的弹劾目的:攻击你只是理由,攻击我才是关键!
如果你不信,你就再来听听他如何弹劾我的:
拥兵自重,任用私党,巧借名目,这指的是海防捐,聚敛钱财,只要有一条成立,老夫这脑袋就没了。
一道奏折,三个目的:
首先,说明了丁汝昌身上存在的问题,而且还不掺杂李鸿章的个人态度,只是客观陈述事实!再者,让丁汝昌产生危机感,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到底有多重!更重要的是,有人进攻丁汝昌,李鸿章才有机会站位丁汝昌,才能给丁汝昌加油打气,进入第三个阶段——鼓励。
丁汝昌倒也精明,直接选择了以退为进,而且还是一退到底:
丁汝昌:中堂,汝昌请求辞去北洋水师提督的职务。
李鸿章:胡说。
丁汝昌:不能因为汝昌,连累了中堂大人呐!
领导指出我们存在的问题,当然不能沉默应对,更不能抬杠较量,但如果太过谦卑一味回答是是是行行行,我以后注意,我一定改正,千篇一律的回答又会惹烦领导,那就莫不如“以退为进”,将鼓励的机会留给领导,将教育的机会留给领导。
最坏的打算已经说明,你还担心什么呢!
更何况,领导真要处置你,还用如此大费周章?
丁汝昌的端正态度,惹得从不知后退的李鸿章开启了粗口模式:
连累我,连累我什么,老夫一年四年被他们弹劾,照你这个样子,那都不要活了,不错,你是淮军旧部,又是安徽人,这么多年又一直跟着我,所以说我培植私人势力,任人唯亲,笑话,不任人唯亲,还要让我任人唯疏不成,非要让我的部下不听话,处处和我作对,就不叫培植私人势力了,贼娘,老子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会上他的当?
有时候,很多时候,别人的批评并非鼓励我们前行的理由,就只是想把我们整倒,然后再狠狠踩上几脚。
如果说任人唯亲有错,翁同龢一味提拔自己的门生又算什么?
如果说任人唯疏,哪还有什么淮军的强大,哪还有李鸿章的今天?
说到底,任用谁并非关键,关键是能把事情办成。事情办好了,你想用谁就能用谁;事情办不好,你就算严格按照干部任用标准来选择,照样没用!
所以,李鸿章压根就不在乎什么弹劾,因为人家功劳在身,因为人家举足轻重,这就是李鸿章想要丁汝昌变成的模样:
汝昌,你听着,这个提督你不能辞,不但不能辞,而且还要牢牢地给我把握住这个位置,北洋水师是朝廷的命根子,也是我李鸿章的命根子,你懂吗?
有毛病,我知道,但我不在乎;有弹劾,我知道,我给你顶着;给足了信任,再强调北洋水师的重要性,丁汝昌就必定会有决死报效的承诺。
这天大的责任呐,汝昌怎么能够担当得起呢?
注意,这句话绝非推辞,而是被明确以后得踏实,而是被信任以后的放心!
你担当不起,没有人更能担当得起,不错,你有很多不足,可是你敦厚,就这一条能抵千条万条,何况你摸爬滚打于刀剑锋镝之中,久历战阵,作战英勇,这不但那些纸上谈兵之流望尘莫及,就是那些留过洋的管带也比不上,你不要怕他们不服你,北洋水师要整顿,老夫为你撑腰,你自己也要通晓水师诸事,为国争光,为老夫争气。
光强调毛病,算什么鼓励,鼓励就要赞成,鼓励就要吹捧,而且还要选择唯一性最强的部分。
何为敦厚?
听话就是敦厚,李鸿章要的就是听话的部属!
再加上丁汝昌久历战阵,作战英勇,彼时的海战就需要这种勇气之前的精神和魄力!当然,鼓励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强调学习的重要性,强调弥补自身不足的紧迫性和必须性。
要学习,要通晓水师诸等,才能慢慢确立自己的领导权威,避免落入“外行领导内行”的尴尬处境!至于李鸿章所言之“老夫为你撑腰,老夫帮你树威”,还需要一场杀鸡儆猴,然后再让丁汝昌出面求情的经典戏码。
次日,丁汝昌召集北洋诸位将领召开会议,李鸿章带着一艘破败的舰艇模型来了:
知道这是何物吗?这是我北洋旗舰定远号的模型,自从我有了北洋水师,各国瞩目,而日本人对此则是既惊且惧,特别是对我头号主力,定远和镇远两艘战列装甲舰更是视为心腹大患,恨之入骨,就连日本学堂里的小孩子也玩起了击沉定远号的游戏,这军舰模型上的斑斑破洞就是日本孩童以石头充作炮弹给砸出来的。
为什么要有这个模型?
为什么要举这个例子?
先强调北洋水师的强大,这是领导树立个人权威的必要操作,公司盈利,领导说话才有底气,工资都发不出来,你再强调什么团结、努力、贡献,基本等于白扯!
更重要的是,李鸿章先要找一只鸡,先要来一波会前震慑,定远舰的管带刘步蟾就是李鸿章挑选的这只鸡。
有了这个案例,刘步蟾当然要赶紧站出来,因为要抢功啊,因为要表现啊,因为要抓住机会啊。
能让倭寇如此仇恨,乃是我定远的光荣,步蟾但请朝廷和中堂大人放心,倘国家有事,只待中堂大人一声令下,步蟾将率定远全舰将士立即出动,驰骋海疆,杀敌立功。
只是,刘步蟾着急了,莽撞了,压根就没发现这是李鸿章挖的一个陷阱。
训斥,随机就来:
用什么杀敌,用你这杆鸦片枪吗?
这就是举例说明的目的,我们的舰队明明如此强大,你们却消极如此,颓废如此,敌国已经将我们视为了假想敌,你们还在醉生梦死,不知所谓,哪还有不败的道理。
当然,刘步蟾只是开胃小菜,真正需要“杀”的鸡——开会迟到的方伯谦,来了。
军事会议迟到,按律当斩,但在处置方伯谦之前,李鸿章还需要另外一个“鸡”的震慑。
刘公岛上的黄瑞兰,因为贪污炮弹购置款而被李鸿章当场发现,带到了会场:
李鸿章:知道我为什么革你的职吗?
黄瑞兰:革员知道,革员辜负了中堂大人的教诲,只求中堂大人从宽发落呀!
李鸿章:从宽发落,你的罪还能从宽发落?
黄瑞兰:别人或许不能,放在革员身上就能了,因为大人当年曾亲口对革员说过,定不相负啊。
没有特殊关系,哪有震慑效果!
没有当初的承诺,李鸿章也不会将黄瑞兰押到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上!
李鸿章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让大家看见自己如何处置自己人!
只是,两人有着什么渊源呢?
那是同治年间,我们淮军剿东捻子的时候,天气炎热,中堂大人一路上鞍马劳顿,背上受了湿热,背上长了毒痈,郎中说不能开刀,可服汤药又无效,是我每天用嘴去吸吮大人背上毒痈的浓汁,那一天,我在给大帅吮浓汁的时候,大人抚着我的头,留着泪道,小兰子,日后我这毒痈倘好了,定不相负啊。
如此过往,如此恩情,就算李鸿章真就给予包庇,大家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但李鸿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想借黄瑞兰的头明告诸位:但有违法,定不想饶!
且看李鸿章如何举起屠刀:
小兰子,今日老夫若赦了你,那就叫徇私枉法,老夫今天就要负你,因为老夫不能负百姓,负朝廷。
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的铁杆随从,李鸿章都能如此严苛,更何况一个方伯谦:
还留他在这里作甚,拖出去,丁汝昌。
注意,这句“丁汝昌”绝非什么训斥,而是提醒,目的在于告诉丁汝昌:你表现的时候到了,你立威的时候到了!
丁汝昌:中堂大人,末将替方伯谦求情了。
李鸿章: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这样婆婆妈妈,怎么能统帅这虎狼之师。
丁汝昌:禀中堂,非是末将心软,我北洋水师自创建以来,未经一役,先斩大将,于军不利呀,且方伯谦是留过洋的管带,杀了他,一时间还无人可以顶替。
行了,有了这一次的求情,丁汝昌的领导权威稳了!
如果还有人不明白,李鸿章还有最后的说明:
李鸿章:方伯谦,你看见了吗?
方伯谦:看,看见了。
李鸿章:看见了什么?
方伯谦:看见丁军门和诸位将领,罪将不晓得军法厉害,请中堂饶我这一回。
帮助丁汝昌立威,李鸿章做到了,只需要一个人头而已!
这般领导,焉能不尽心尽力?
奈何,如此领导可遇不可求,如此操作不可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