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出了新书，是她的第四本新诗集。本期我们分享她新书中的第一首诗《纸做的村庄。
《纸做的村庄》
诗/余秀华
被夕光拉弯的黄昏，被黄昏摁低的人
被村庄拉进的风，被风摁到地上的草木
被疾病收走的母亲
装着母亲冷下去的墓碑
它们锋利，纸背一样割着活着的人
被拆除的祖屋，被移走的神像
被新建的房子，被拖进房子的旧人
被玩来玩去的我的虚名
母亲的墓碑旁边没有我的墓地
纸币折叠，徒生缝隙
而秋风依旧吹拂着千亩良田
水稻、棉花、高粱、芝麻……
这些养活了人的庄稼啊
不管养活的是平民还是显贵
不管养活的是繁华还是荒芜
你给我村庄，不给我庙堂
你给我亲人，不给我幸福
你给我雨水，不给我河流
你给我的又苦又薄
风一吹就散
一直有个感觉：一本个人诗集里的第一首诗往往是这个诗人的得意之作或倾力之作。之前，余秀华已经出了的三本诗集中，有两本的第一首诗都是她的代表作《我爱你》。而她最近的新诗集的第一首诗显然也是很有分量的作品。
一听这首诗的名字《纸做的村庄》，让人不由得想到女诗人的身世，以及她由这身世所写出来的关于她的乡土的诗歌。以文字谋生，余秀华注定与纸结下良缘，进一步把纸关联到她的生命、生活中去。由此，她写下了很多与纸相关的诗句。比如“总是薄于纸张的春天，总是短于流言的情感 / 我喜欢的纸张不是白色的”，比如“他身背泥土，如披袈裟；我身披白纸，如戴孝服”，等等。这些诗句无疑让人的心感觉到震撼。
纸张薄脆易碎的特性让诗人拿去和生命中的一些密切相关事物联系起来，就有了一种悲怆的感觉。比如她生活的那个叫横店的村庄，已经被她形容为“纸做的村庄”。因此，一读这诗的标题就觉得有一丝悲怆之气从中而生。
这首诗一共有四节，每一节五行。
第一节的诗意摄取于黄昏的村庄。女诗人通过采撷黄昏里一系列事物形象，以动感的诗化语言进行一番递进式构勒，让这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怆然凄楚的氛围里。
一切都是那么被动，被动成为一种悲哀：“被夕光拉弯的黄昏，被黄昏摁低的人 / 被村庄拉进的风，被风摁到地上的草木”。
女诗人用“拉”和“摁”两个字道出了尘世岁月里那些强势的事物和弱势的事物，而后者总是那么身不由己地被前者摧残着。这两个字透露出的的力度是一种岁月、世事的无常、残酷、冷漠的象征，通过这四句形成的排比气势表现出来。由此，引出了更加悲催的第三、四两行：“被疾病收走的母亲 / 装着母亲冷下去的墓碑”。
可以说前两行是这两行的背景烘托，暗示着人世的艰难。她的母亲为她操劳、担忧了许多岁月后病逝，是女诗人心中一生的痛。这五行诗没有用一个“痛”，没有用一个“悲”字，却明显地体现出了悲痛的感觉：“它们锋利，纸背一样割着活着的人”。
夕光、黄昏、风、疾病。这些充斥着女诗人的那个村庄的事物，在她眼中无一不是轻易地在岁月里收割着活着的生命，比如收走人与草木。一张纸就能轻易地割得破一个人的软，比如心的软，爱的软。
第二节从时代变化的背景下撷取诗意。一个时代的洪流巨不可抗，不可挡。一个人在这洪流里仍然是弱势、渺小的，许多事物仍然人那么被动。村子里要统一规划建设民房，很多老屋要拆去，那是祖辈留下的砖瓦房。同时拆去的还有屋里供奉的神像，因为需要一直供奉着它而被移到新房子里去。
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一切似乎都要随波逐流一般。女诗人用了五个被动的词来形象地描述出这不可思议的趋势：被拆，被移，被建，被拖，被玩。
这些仿佛是一种命运，是诗人成名前和成名后的对比感慨。她的村庄乃至市县都有以她之名而修建的以诗歌为主题的景点。此即女诗人所感觉的“被玩来玩去的虚名”。她努力改变了自己命运，也改变了这个让她成长的村庄的一部分。
一位母亲的墓碑掩盖了这个母亲艰辛的一生，但她已经在自己的女儿心中永驻。而女诗人何以安身立命？在纸钱的缝隙里，在她母亲的墓碑旁，找不到一个空间能让她不屈又柔软又卑微的灵魂有着落：“母亲的墓碑旁边没有我的墓地 / 纸币折叠，徒生缝隙”。
读诗至此，忽然想起有人说过的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女诗人在这首诗里以前两节来抒发她失去母亲的痛感，读罢让人也怜惜不已，感慨不已。在传统习俗里，人们给亲人的陪葬品有很多纸货，比如纸做的房子、桌椅、柜子、钱币等等。而女诗人以纸做的村庄为意象给予她诗歌中的母亲，这该寄托了她多深的缅怀之情呐！这显然包含了深深的追忆。
第三节从第二节里凄凄迷离的诗意跳跃开，而又紧承她母亲墓地旁的景物形象而写：“而秋风依旧吹拂着千亩良田 / 水稻、棉花、高粱、芝麻……”
村庄和庄稼对村民来说是依存和生存的关系。作为一个农民，余秀华对它们的情感是入骨的，对它们爱既深，而又看得又深。它们养活人而不分人的贵贱，不管人间百态，不问世事沧桑。无疑，庄稼的功劳和一个母亲的功劳有一部分类似。
第四节充满了女诗人对心中寄托的纸做的村庄的深深怅叹。这怅叹以复沓的手法体现出来，让人一读即能体会到女诗人那种百感交集的矛盾、痛苦的心情。纸做的村庄，是女诗人对她往昔里生活的村庄印象的折射或幻象。它包含了女诗人在一方时空里对生活得失的大小、幸福与苦难等等的体验、思考。
这片村庄是贫瘠的土地，给不了女诗人太多的期待。她把它能给的和不能给的通过排比句式一口气列出，表现出一种看透且包容的觉悟，并未体现出悲怆的感觉。
女诗人没有得以实现的愿望，这村庄不能给她的，她会倾力去实现的——而这首诗并未表达这种倾力以赴的感受，只是在构勒纸做的村庄的梦境形象和情感，从而体现出一种悲凉的、痛而不言的人生境界。
纵观余秀华这首开卷之作，张力感、节奏感十足，生动地体现出在当前时代背景下她那独特的人生况味，感染力极强，堪称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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