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常听读精神分析家居飞等人讲拉康,想借他在“以哈代的《意中人》论俄狄浦斯:从佛洛依德到拉康”文中的话:自精神分析诞生起,文学就几乎是其天然盟友,如茨威格之与弗洛伊德,乔伊斯之与拉康。对文学家而言,精神分析所揭示的无意识几乎就是他们的“意识”。对精神分析家而言,因作家被赋予的创作特权,文学天然就是无意识敞开的领域,对文本的分析和对个案的分析具有同等的效果。
这段话,当然不只是这段话,还有笔者-无意识他者的话语,合谋生了我写本文的情感与冲动。但写作只因很个人的目的:我喜欢拉康思想,愿以较经典的文学、艺术、影视作品为切口,尝试对拉康思想的深入理解,再将理解的收获,更好地用于认识自我与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
我是觉得,王家卫导演的《繁花》向我们敞开了精神分析的无意识种种,故从拉康精分思想为视角,借阿宝爷叔李李等人物形象,谈谈与我们日常关注的——究竟什么在决定人的命运,我是谁,如何给我安个家(定条路)等主题。
01主体的分裂
这大小标题,本是拉康之言。有关主体欲望,语言能指,三界学说等都是拉康理论的核心内容,由于他的理论太过丰饶艰深,就我充其量知晓皮毛的爱好者,只能简要点概念,以为我后面的文字起抛砖引玉之用。
何为欲望着他者的欲望?得先说说他者是谁?拉康的他者概念分大他者(A)意指与自我有关的外界他者,和小他者(a)意指与自我有关的内在他者。根据拉康精神分析思想,人与人并非直接面对面地相处,“你”和“我”之间总是存在着“第三者”,即大他者,我们的日常生活秩序正是源自大他者的“规介”才得以存在。简单说,大他者就是人背后的社会、文化、制度、魔力等玩意,是人精神世界的场域。比如,制约着人日常生活的手机、互联网、大数据、AI等等,都是我们的大他者之存在。
拉康对主体“自我”的界定:自我是自我理想和他人的理想自我的拼合。因为主体从根本上是分裂的,是从外在世界形成的,个人终其一生都依赖另一个人以生成自我确认。所以就不可能有什么完整的自我自足的主体。从这个意义上,人的欲望即是他者的欲望。或说,自我即是他者世界的呈现。
而欲望,被拉康称作一种持续的无意识驱力的能量(这个称谓,特别确切),人作为欲望的主体,虽然不断在追逐欲望,但更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欲望什么,欲望也永远不可得到满足。他进一步认为:人的欲望是建立在价值(观念)存在上的,一旦价值存在不被看见、不被认可,人便感到痛苦和危机,并为此开启、展开了激烈竞争,那便是一场主体价值与奴隶价值的斗争。
02 阿宝和宝总,陈珍和李李不是同一他/她?
王家卫的好些电影都有点希区柯克之风格(希导演,是以拉康思想为基调),王用了三年时间拍了部三十集的繁花,感觉依然具精神分析意味。繁花讲述的90年代上海在改革浪潮中如火如荼的商界,以及那些投入其中的沉浮人生。在第二十七集,阿宝和李李有一段很拉康的台词——
李李:那天我去见的人是强总。金老板死了,他的死提醒了我,躲只有一个结果。陈珍、深圳是我躲不开的过去。李李和宝总都只是暂时的。李李可以为了宝总拿至真园当赌注,但陈珍不可以。拿下至真园的那个存折是A先生给的,李李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不在了,我还不回去了。陈珍做了A先生教她做的事情,李李向宝总和盘托出,但宝总没有知难而退。
宝总:这是宝总两个字的代价。
李李:陈珍和李李差了一张身份证。阿宝和宝总差了一个至真园。如果你赢了,你就还是宝总。我们各自安好。
宝总:如果输了,下次见面我就是阿宝。
李李:你应该像我一样,总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宝总:阿宝就是我的退路。可你退不回陈珍了,除了变回A先生你无路可退。
李李:那不是退路,是纪念和信仰。
李李:对你我还有第二个建议,永远不要相信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阿宝:(沉默良久)你我不是陌生人。(然后他伸手告别,并说:阿宝。李李有点迟疑,片刻,镜头来了个似是而非的吻别画面,然后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并说:李李)。注意,括号里的细节,侧漏了两人隐秘而微妙的情感边界。
这段对话的经典在于:道出了人是分裂的主体,阿宝与宝总不是同一他,陈珍与李李也非同一人。但这段话遮蔽了很多无意识雷区,抑或隐匿了很多有趣的问题,如:至真园何以是阿宝和宝总的支撑?什么才是阿宝的退路?陈珍与李李差张身份证,好理解,费解的是陈珍和李李哪个才是她,她为何将至真园“赌”给宝总,她的退路又在哪?这些...整个剧似乎交代了,又似乎没交代。我想,这也恰是繁花的经典处吧。因为人,本质上是实在界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物种,人的生活及命运,更加是没有目标和答案的不确定之存在。
03 主体有虚实之我?
宝总和李李的对白,像一段赤裸的哑谜,直接又隐晦地呈现了拉康所言:人是分裂的主体,人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首先看阿宝。
胡歌饰演的阿宝,是出生后别人喊“我”的名字(作品没交代阿宝姓啥,据原著有说他的姑姑姓宋,推测他姓宋),自然是原初和真实我-阿宝。但这仅代表主体曾经的我,或代表主体相对淳朴本真的我。宝总,亦是“我”阿宝,是进入社会(符号界)后的另一有身份的我,由于人有太多这类我是被异化的,故称非我,或伪我。其实非我也是人格中的实在部分,只不过是在人成长过程中必然增添的羽翼、面具而已,假如阿宝不是啥老总,也可能是啥老大,如爷叔之类。因为人不可能停在单纯的身份位置。所以在拉康和很多哲学家那里,人一开始就丧失了主体性的符号动物,终其一生是被他者欲望笼络、诱使的。
说到爷叔,现实中或许有这样的人,但我愿把他看成一个隐喻,象征智慧老人。而实际上阿宝与爷叔的关系如同父子,精神上,爷叔是阿宝的教父。宝总的存在,暗喻了阿宝人格中内化的父性功能。爷叔既是阿宝从小欲望的偶像,也是他理想自我的投影,成熟后的阿宝实际上超越了自己的父亲爷叔。所以宝总,本质上是阿宝的另一个实在面庞,那个大他者-教父象征的智慧、理想自我。
阿宝的职业欲望,是李李“替身”的A先生。A先生是金融传奇人物,剧中没显露他,也很有拉康的他者以缺席在场的意味。阿宝能成为宝总,成为上海金融界翘楚的原动力,有来自A先生,之后的他又胜过A先生。从A先生(背影镜头)因败落而葬身大海的画面,暗喻了阿宝身上有A先生缺的东西,那就是知有限、知进退。
被誉为“华尔街教父”的本.格雷厄姆说过:“证券投资领域中,一旦获得了足够的知识和经过验证的判断后,勇气就成为了至高无上的美德。”猜想,阿宝之所以能超越A先生,或许是阿宝也具有那份美德。那么从象征层面,A先生这个缺席的他者,仅是阿宝的隐性人格,是他理想自我的一个现身。而李李“选中”阿宝为信任、施与的对象,严格讲,是李李之所以无意识的移情阿宝,正是因她从阿宝身上看见了A先生的身影。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