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

江左的徐君，懂得医道，以开设药铺为业。他家门口临近官河，河边栽了一棵大柳树，很荫凉。有一个乞丐的小船，总是停靠在树荫底下。

徐君注意到，有两个妇人说话是外地口音，每天跟她们的丈夫摇船行乞。盛夏的一天，两个妇人突然大声痛哭，徐君跑过去查看，发现乞丐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断气。

徐君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对这两个妇人说：“你们的丈夫应该是发痧了，我去拿药，也许还能救活。”说完拿来了蟾酥丸，用童子尿给灌了下去。

乞丐很快清醒过来，第二天就全好了。接下来乞丐登门磕头，感谢徐君的救命之恩。这之后乞丐解开船径直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十多年，徐君已经积攒了一百多两银子，于是与亲友凑集了本钱，渡海去关东一带贩运豆子。哪知遇上狂风，船飘进大洋里，无可奈何只能砍断桅杆扯去船帆，任其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也不知漂流了几千几百里，船遇上海岛触礁。船体碎了财物也都沉入海底，还好人没事，大家只能聚在沙滩上抱头痛哭。

这个岛内是个大集镇，属于朝鲜管辖。岛上人看到船破沉海，有人活了下来，都跑来问情况，记录下人员名单，飞速去报告当地官员。

恰好小王子巡视边疆，听到报告又看到名单，亲自过去检查清点。轮到徐君，小王子看了看他的营生行当，问：“先生门前的垂柳还在吗？”徐君不知他问这话什么意思，小心谨慎地照实回答了。

小王子命令当地官员，把所有人送到馆舍供养，好酒好菜伺候着，还说：“等到方便的时候，把他们送回天朝好了。”又命令准备好大车，恭请徐君上车，小王子亲自骑马在前领路。仪仗威严，旗帜招展，护卫一路高喊，行人纷纷跪在路边。徐君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就像做梦一样，只能听任摆布。

过了两天，来到一座大城，百官到郊外迎接。又增加了不少随行的人员，换了皇家大轿子，官员跪拜后进了城里。城中街市繁华，人烟密集。来到宫门口，小王子挽住徐君的手，来到大殿上。双方交拜，分宾主位置对面坐好。小王子又传令后宫，宣妃子和夫人出来见客。

接着有一群莺莺燕燕的高贵女子，簇拥着两位夫人出来。夫人穿戴华丽齐整，佩玉叮当，对着徐君盈盈施礼，拜了又拜。

徐君忙不迭地回礼，跪在地上不敢乱动，说：“小人何德何能，敢领受大王如此特殊的礼遇？请明白告诉我，让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小王子也跪下来，说：“先生您忘了十年前，在柳荫下面那个小船里生病的乞丐吗？那个乞丐就是寡人我呀。我国的规定，凡是贵人，得了怪病，必须到远方去做三年乞丐，向神忏悔。寡人二十多岁时，忽然得了眩晕病，一发病就眩晕得要死，过了一天就醒过来。先王命太史官占卜，说我必须到中华沿海地区去做乞丐，一定会有奇遇，能治好这种病。”

接着，小王子指着两个王妃，说：“寡人带她们去行乞，遇到了先生，您用仙丹救治寡人，从此后眩晕病就好了，至今十多年没有再复发。当年王父驾崩，寡人即位，孝期刚满，还没有朝贡去请求封号，所以我国的人还是称呼寡人为小王子。今天幸好先生来到这里，让寡人有机会报答您的恩德。先生是想做官，还是想富有呢？想做官我就设一个国师的官位，让先生来做；想富有，那我国里的珍宝货物，任由先生拿去。”

徐君说：“小人是远方的一个医生罢了，没有什么大本事，哪里敢做什么国师，让人指指点点？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原本是为了运豆子而来的，请大王借点本钱，送我去关东，如果这样，我就感恩不尽了。”

王子笑着说：“关东的青豆不如我这小国里的，没想到在中国还贵重到这个地步。换个日子，请先生去看看我仓库里存放的豆子，怎么样？”于是大摆盛宴，将徐君安置在天使行宫里，命大臣里懂得汉语的人作陪，安排了朝鲜国的杂耍娱乐节目。王子每天都去看望徐君。

住了几天，徐君想家，打算辞行。王子再三挽留，实在留不住，没办法只好命令打开太仓，请徐君过去看豆子。

这里的豆子，每一颗都很大，大约有四五分重，果然比关东的青豆好上许多倍。徐君想要，王子把一仓库都赠送给了他，用几十艘海船装了，又把徐君和其他客人，用国王的大船送回国来。徐君卖豆子，得了十多万两银子，于是他把药铺关了，改做了典当铺。

有人说：可惜了徐君，不拿珍宝，只要了些不值钱的豆子，我（作者）却说：徐君聪明，不贪图珍宝，而仅仅要些豆子。没有失了我中华大国的体统，不也算是小人物里的豪杰吗？

（出自《夜雨秋灯录》）

狐怪三则

一

陈云亭公子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位台湾驿使住在驿站的房舍里，看见一位美女爬上墙头往下偷看，驿使发现了，先是呵斥她，接着走过去找，美女却又不见了。

驿使睡到半夜，听到“哐啷”一声响，醒来查看，发现是一块瓦片被扔到枕头边。他喝问是什么妖怪，敢来欺负皇上的使者。

窗外朗声回答：“你富贵显赫，我没来得及躲避你，以致遭到你的叱责查问，我怕被神灵训斥，心中惴惴不安直到现在。刚才你在梦中萌发邪念，误认为我是驿卒的女儿，打算日后娶来做妾。人心中一生出念头，鬼神就知道了。你的邪念招来了我这个邪鬼，神不能因此而归咎于我，所以我扔瓦片作为报复。你恼火什么呢？”

驿使极为惭愧，没到天亮就催促着整装离去了。

二

御史叶旅亭的住宅里，忽然有狐魅出来作怪，大白天跟人对话，逼迫叶旅亭让出住宅。

狐魅吵扰胡闹，以至于闹到杯盘自己在空中飞旋，桌子和床自动行走。叶旅亭告诉了道士张真人，张真人委托法官办理。

法官先画一道符，刚贴出去就被撕裂了。又行文告到城隍，也没有效验。法官说：“这肯定是天狐，非拜奏章上天不可。”于是设了七天道场。

到第三天时，狐怪还是谩骂不休，第四天才说好话请求和解。叶旅亭不想与狐怪结仇，也请张真人到此为止。张真人说：“奏章已经拜送上界，追不回来了。”

到了第七天，忽然听到砰砰訇訇的格斗声，门窗都被打破掉落下来，一直到黄昏，格斗的声音还没平息。法官又行文请其他神灵助战，才擒住了狐怪，装在一个大肚子小口的瓶子里，埋在广渠门外。

我（作者）曾问张真人驱鬼役神的缘故，他说：“我也不知道其中的所以然，不过是依法施行而已。一般说来，鬼神都听命于印的支配，而符箓则掌握在法官手中。真人像是长官，法官像是小吏。真人离开了法官就不能使用符箓，法官没有真人的印，符箓就不灵验。符箓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就如官府中的行文奏章，有的批准，有的被驳回，不可能每一道符箓都那么有效验。”这话很有些道理。

我又问张真人，如果在空房子里或深山之中，突然遇到狐精鬼怪，你能制伏它们吗？他说：“譬如大官从这里经过，强盗当然躲避藏匿。假若有些无知的猖狂者，突然冒犯了大官，大官虽说掌有兵权，但来不及征调大兵，一时对强盗也无可奈何。”

这话也很实在。然而世间所有的神奇传说，大多是牵强附会的。

三

天津某举人，与几个朋友到郊外踏青，他们都年轻而且放荡。见柳荫中有位少妇骑驴路过，那帮年轻人欺负少妇独身无伴，就相约着在后面追逐，用轻薄的语言调笑。

少妇并不答理，打着驴子急步跑去。有两三个人先追了上来，少妇忽然下驴温和地与他们搭话，看意思好像很喜欢他们。不一会儿，某举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赶了上来，举人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妻子。

但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也没有理由到郊外来。他又疑惑又愤怒，上前责骂，可是妻子嬉笑如故。某举人怒火中烧，张开手掌想要打妻子的耳光。

妻子忽然飞身跨上驴背，换成了另一副相貌，用鞭子指着某举人斥责道：“见了别人的妻子，就百般调戏，见是自己的妻子，就这样的愤恨。你读圣贤之书，一个恕字还没有弄明白，你凭什么考中了举人？”数落完后，就打着驴子径直去了。

某举人面如死灰，僵立在道旁，几乎不能挪步。最终也不知这个少妇是什么鬼魅。

（出自《阅微草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