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命运不会礼貌敲门

绮南随心生活 2024-10-09 05:04:38

在交响乐团中工作得越久越会发现,西方古典音乐作为以前的欧洲贵族专属,现在已经如同雨水一样,渗透到了社会的每一个阶层。

古典交响音乐,不是只属于那些在台上正襟危坐的指挥家和演奏家,也不仅仅属于那些穿得西装革履、手持昂贵门票来音乐厅的观众,它还属于在滚滚红尘中挣扎的众生。或者换一句话来说,音乐是公平的,不分阶级,没有歧视,它的美,属于每一个真正懂得它的人。

与那么多听众打过交道之后,最让我感动的反而是那些市井烟火中的人,他们不清楚作曲家的平生经历,不故作高深,他们听到的就是纯粹的音乐本身。

一个夏天的午后,天降暴雨,几名环卫工人如同被雨打湿的鸟儿一样,在公司廊下呆站着等雨停,我们把人请进来避雨。当时正好有一组音箱被运进来,几个技术人员围着一堆线材在高高低低地调音,音箱里面反复播放的是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我们在旁边嘻嘻哈哈,说一些“听音箱可大有讲究,水电太冷,火电太热,只有新疆的风电蓬松柔软,最合适”之类装腔作势的冷笑话。

一名环卫老伯背着手凑近看了一会,忽然嘟囔了一句:“长颈蛇在脱皮。”见我们都回头看他,老伯略有点不好意思,指着音箱解释道:“这首歌,听起来像一条长颈蛇在脱皮,脱完之后,还是一条蛇,没得啥子变化。”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这首《波莱罗舞曲》,同一段旋律反复折叠,小军鼓连续不断地敲击相同的节奏,让整个乐曲显得又优雅又诡异。一段旋律结束之后,换一种乐器上场,又是相同的旋律,听起来确实像一条蛇在蜕皮,蜕完之后,蛇的形状并未发生改变。

如果让专业的音乐人来描述这首乐曲,说不定可以从曲式结构、配器手法、和声节奏、音乐色彩等方面,洋洋洒洒写上千把来字。

但这些专业名词,被这名偶然闯进来的环卫老伯简化成了一句话:“长颈蛇在脱皮,脱完还是一条蛇。”仔细想一想,老伯说得没错,他确实是用自己的方式捕捉到了这首乐曲的精髓。

说来有点意思,当别人知道我在一家交响乐团工作时,总会忍不住和我谈论音乐。有时候会恍惚地觉得,我们在谈论音乐的时候,似乎也是在谈论一种叫作“人生”的东西。

我们乐团每个月都会演出一场音乐会,结束之后一般都夜里十点多了,收拾一下打车回家。有一次在路上和司机师傅聊起来,他对我们公司每个月搞一场古典交响音乐会这件事充满好奇,又说自己不懂古典音乐,但很愿意跟我聊一聊。

然后他问了一个毫不意外的问题:“怎么才能听出作曲家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哈哈哈哈,这个问题太“东亚”了,典型的做题思维,觉得一切都得有个正确答案,答对了得分,答错了丢分。我说作曲家们早都死了,他们想表达什么不打紧,要紧的是你听音乐时自己的感受。

他不肯放弃:“比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其他的曲目呢,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这要怎么听?”

我说其实也不是,《“命运”交响曲》这个名字跟贝多芬没啥关系,贝多芬自己写的时候,是写的《第五交响曲》,“命运”这两个字是后来的出版商为了提高销量特地取的,相当于一个营销方案。前面那个世人皆知的“登登登等”,为什么非得是命运来敲门呢?是濒死的时候自己的心跳声可不可以?当然可以!是早上睡过头才听到的闹钟铃声可不可以?当然可以!

这位中年司机想了想,说道:“你说得对,命运来敲门,说明这个命运很有礼貌,但真正的命运,一般是不会这么礼貌的。”

我一听这话都惊了,这位跑夜班的出租车师傅,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嘛。“真正的命运是不会这么有礼貌的”,这话如果被失聪的、在海利根施塔特写下绝望遗书的贝多芬本人听到了,估计也得引为知己。

有这等领悟力,何愁听不懂古典音乐。

在工作中听过那么多音乐,越发知道,一部音乐作品好不好,不在于专业人士做出的分析和赞美,而在于作品是否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来源于何方?也许就来源于作品中蕴含着的某种人类共通情感,来源于真实的人性。

市井中充满烟火气的人群,他们每天都在跟生活实实在在地打交道,不矫情虚伪;他们对音乐的理解,就是对自身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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