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春台》,格非著,译林出版社,2024年3月
如何将我们置身其中的日常生活以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使之成为人的存在方式的见证,永远是小说家面临的难题,这主要是因为变动不居的现实尚未生成为经验,尚未在沉淀中具备可资利用的形式感。只有对艺术极为敏感并富有穿透力的作家,方能以自己的方式将混乱、嘈杂的日常生活进行艺术化的表达,使之既成为对现实的呈示和展开,又成为对人的命运的再现,最终使它整饬为一种富有美感的艺术品。在我看来,这正是格非从《春尽江南》开始一直从事的工作,而《登春台》就是他最新的成果,非常值得探究。我在阅读这部作品时,不断想到T•S•艾略特关于贝多芬《A小调四重奏》的通信,他说有生之年应该写一首与之相似的诗:它本质上就是诗,没有诗意,那种光秃只剩下骨架的诗,透明的诗,我们从中看不到诗歌本身,正如贝多芬在其晚期作品中所做的,努力超出音乐之外。T•S•艾略特最后完成的就是《四个四重奏》。我的意思是说,《登春台》不妨看成格非的《四个四重奏》。在小说中,四十年来的人与事熙来攘往,如登春台。小说分别以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为中心,讲述出身有别、来路不同、性格各异的各路人马,在春台路相逢或相拥,尔后各自奔向各自的错误,而错误正是他们的命运。神舟科技公司墙上的那句话“上帝是关联的生命”,提醒我们,那其实也是我们的命运。小说相当真切和犀利地写到了种种欲望在资本、权力、现代性所构筑的空间内的横冲直撞,以及不同人物艰难地寻求自我确认的努力。我必须说,格非在此所显示的直面虚无的勇气令人感喟。至于格非曲径通幽的叙述、警觉辨析的语言,抽丝剥茧地呈示和再现,以及如何使庸常的生活在小说中突然具备传奇性的方法,作为格非小说艺术性的重要元素,正是让我们的阅读欲罢不能的原因所在。
《空城纪》,邱华栋著,译林出版社,2024年7月
邱华栋的最新作品《空城纪》,是他对自己诸多西部写作的一次有力综合。他显然蓄谋已久,如今终于成篇,而且气度不凡。从中国东部城市转向欧亚大陆腹地,从现实描摹转向历史书写,对邱华栋来说既是对童年记忆的开发,也是对人类命运的想象;既是重回种子的道路,也是从原点重新出发的旅程。经过多年知识考古式的准备,邱华栋如今通过《空城纪》将历史和现实融于一炉,又用“未来以来”的视角对此细加考量。由此,织锦与丝绸、木简与佛头、肉身与骸骨,总之一切的尘与土、器与物皆彼此呼应,以互文性的方式置身于同一场域,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我们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残垣断壁的龟兹、高昌、楼兰、于阗,已摇身一变成为一座座血肉魂魄俱在的大城。于是,还原成为再造,挖掘的灰坑生成为连绵烽燧,而五花马亦穿行其间并开口说话。小说的诸多场景与片断感人肺腑,提醒我们这确实是邱华栋用情至深之作。我还想提到的是,由于对小说的结构有着多年的思考和操练,邱华栋终于可以孤注一掷,在这部长篇巨制中大显身手,其纹秤对弈般的书写虽然是艰难的,却给人以撒豆成兵的快意。或许值得注意的还有,小说虽然以第一叙述人称为主,但其间密布着说话人与受话人因为差异和权力关系而形成的繁复关系。所有这一切,都使得这部小说可以看作邱华栋话语的集中展示。时间或许会证明,它不仅是邱华栋最重要的作品,也是汉语小说的重要收获。
《云落》,张楚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
虚构出一个县城,然后将形形色色的人物、林林总总的事物安插其间,让他们充分地活动起来,把它们充分调动起来,然后移步换形地描绘出人物的命运,事物的变化,以现象学的方式呈现云起云落的景观,建构起一个平凡世界,是张楚在《云落》试图完成的任务。应该说,张楚的工作富有成效,令人刮目相看。多年前,张楚就以其既坚实又灵动,既传统又现代的中短篇小说立足于文坛。张楚以“侃侃如也”之态,描述着“乡党”们的“鞠躬如也”“恂恂如也”。这一次,他的《云落》对以前的小说进行了一次完美的总结:他对人物的体贴一如往昔,他的叙述耐烦之极,他细致的笔触极尽繁复。天青、万樱、罗小军、来素云,这些人物携带着各自的生命信息、文化气息缓缓地出现在读者面前,神形毕肖。张楚笔下人物的生活越是不如意,张楚的善意就越是袒露无遗。《恶之花》以来,以恶制恶、以丑击丑已成为艺术的基本准则,但张楚却与这种准则保持着紧张关系。我的意思是,他对恶与丑并没有避讳,但他通过揭示其发展逻辑,在对他(她,它)们给予充分理解的同时,又能够给以道德的衡量。小说中,天青寻父的线索不妨做此解读,即张楚让笔下的人物在寻找一种精神的依托,寻求一种道德的力量,并在这个过程中让人物确认自己。当然,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张楚在此也完成了自己。
《土广寸木》,魏思孝著,北京日报出版社/理想国,2024年4月
这本书让我吃惊不小。阅读魏思孝的《土广寸木》以及他的另一部长篇《王能好》,我迅速想到了柔石和萧红的小说,只是柔石的反抗和萧红的柔情已消弭于无形,面对现实的无力感已四下蔓延。我也想到了贾樟柯的电影,目之所及皆是粗砺的碎片,碎片之下则沉睡着悲哀与无言。王能好、刘长生们,这是千千万万普通民众中的一个,繁荣与富饶首先源于他们的劳作,但全球化的风雨也吹打着他们的孤苦。显然,对于我们或熟悉或陌生的现实,魏思孝有着敏锐的观察,他深锁的眉头昭示着他的重重疑虑。不妨认为,魏思孝笔下的人物与景观已经不再是道具,仿佛超越了符号的意指功能,而是自身以裸露的方式形销骨立于我们的视野之中。我的阅读感受当然也告诉我,生活的丰富性以及小说本该具有的层次感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了,这可能源于魏思孝的兴趣点过于集中,小说的叙述也缺少必要的变化,单调与重复既使得小说足够尖锐,又使得小说的阐释空间被提前锁定。尽管有着不足,我仍然乐于承认,这部小说显示了魏思孝特立独行的艺术品质,他的未来非常值得期待。
李洱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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