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蔡雪梅
整理∶秋秋
小时候身体孱弱，所有人都说我养不活。
我爹心里更别扭，避开我妈和人抱怨，说∶早知道就不娶媳妇了，费了那么大的劲娶了个媳妇，原指望她长得人高马大，能给我生个儿子哩，哪知道吭哧吭哧十个月了，竟然生了个丫头片子，这辈子我算没戏了，指望不上，到老连个拉车的人都没有。
别人家生孩子都要放鞭炮庆祝几天，然后通知亲戚们来家里吃红鸡蛋呢。
可是我的出生却让一家人愁容满面。
奶奶说∶干脆送人吧！趁着计划生育那边不知道，悄摸摸地送了人，对外就说媳妇挑水时闪了腰，孩子没保住，以后你们就还是轻轻巧巧没当爹妈的小两口，想咋生就咋生。
我爹四十多岁才娶了我妈，他的最终目地就是生个能拉车的大儿子。
听了奶奶的话，我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说的是别人家闺女一样，拍着大腿就跳了起来，说∶中，就这样干，赶紧寻摸人家，把这又黑又丑的小丫头给送出去。
可是我妈舍不得，抱着我哭得跟泪人一样。
惹急了她就悄悄托人给我小舅捎了个信，说∶哥哥，他们要卖我的娃哩，终归是我生的孩子，要卖也是咱们卖，且轮不上他们呢，你抽时间来一趟，咱俩找个好人家把这闺女给送出去，无论人家给多少，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装到你的兜里我也愿意。
小舅接到消息就连夜赶来了，手里拿着家里最干净的那个半截小褥子，对我奶奶说∶老婶子，我们村里正好有户人家没闺女，一家人盼小妮眼睛都要盼瞎了，你们如果真的不想养就让我抱回去吧！送给那样的好人家，咱孩子也受不了苦。
奶奶和我爹巴不得我赶紧消失呢，挥挥手让小舅赶紧走，到路上可别和人说话，我们家还准备继续生大胖儿子呢。
小舅给我妈手里塞了五块钱，安慰道∶你好好养身体，身体养好了还能生二胎，我先把闺女抱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妈扒着窗户看着小舅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苍茫中。
此后我就和小舅成了一家人，实际上他并没有舍得把我送人。
我妈本来是兄妹三个，大舅在土改时被人吓破了胆，趁人不备，拿着一根绳子把自个儿给吊了。
留下了小舅和我妈两个小地主崽子，要房子没房子，要田地没田地，小兄妹俩人端着碗，拉着棍，一路走一路讨。
本来到我们这边是投奔亲戚的，无奈何亲戚早逝，我妈为了生存，只好嫁给了家族大，兄弟多的我爹。
而小舅则一个人孤零零住在亲戚家的村落里。
有了我后，小舅也算是多了个奋斗的目标，每天睁开两只眼睛就是帮我出去找饭吃。
他帮人家挖地，帮村里人劈柴，干体力活，什么报酬都不要，只要村里的大娘，婶婶们能给我口奶水喝，或者给我做件漂亮的小衣服，小舅就能高兴上大半天。
我就是吃着全村人们的口粮长大的孩子。
小学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全镇最好的初中。
小舅心里高兴，卖了他辛辛苦苦挖回来的山药就去给我扯布，总共买了两大块布，一块给我做了条漂亮的裙子，一块给我做了身洋气的七分裤。
那可是后山的三婶子花了一星期时间才给我做出来的新衣服，全村只有我有，所有女孩子们都羡慕又嫉妒。
为了这两身衣服，小舅帮三婶子整整锄了五亩多地。
因为只有他帮忙干活，三婶子才能腾出时间给我做衣服啊！
可以说我打小的生活用品，吃喝拉撒，都是小舅用体力和大娘，婶婶们换工得来的报酬。
我妈偶尔会悄悄捎过来一两件旧衣服，其他东西她也没有，日子过得那么穷，小舅根本指望不上。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师范。
这时候奶奶却带着我妈来了，痛哭流涕地说自己当年错了，早就把肠子悔青了，谁还能不心疼自己家的亲骨肉呢？无非是因为家里穷罢了，这些年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我在小舅家寄养着，眼看都长成了大姑娘，还是回自己家吧！
我不想回。
但是小舅架不住奶奶的圈套，说∶她舅啊！你可是个大好人啊！瞧瞧把你这外甥女养活多好，农村闺女却长得跟城市人一样，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任凭她大干部的闺女也比不上啊！
她不夸还好，一夸小舅就不好意思了，说∶我是应舅的，一个大男人也不会打扮孩子，都是村里这些大娘，婶婶们帮的忙，从小都是人家帮忙照顾的。
奶奶就此拿了小舅的话柄，顺着话头就开始提意见∶她舅啊！孩子还是让我们领回去吧！你对她是真心好，这谁都能看见，但是你毕竟是个男人，粗心啊！而且老这么带着个小女孩子，也影响你的生活嘛！
那时候小舅都四十多了，可是还没对象。
奶奶告诉我，她给小舅找了个对象，我不能在那里影响他的生活。
权衡再三，我就离开了小舅，回到了父母身边。
上学走的时候，是小舅亲自送我的。
后来没多久，我就听弟弟们写信告诉我，说小舅结婚了，对方是个外乡人，长得人高马大，说话泼辣利索，不知道之前到底结没结过婚，总归来的时候没有带孩子，一个人夹着包袱来的。
听说对小舅很好，我也特别高兴，用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生活费，给小舅买了件呢子上衣，给新舅妈买了件真丝围巾。
可是一年以后，新舅妈的娘家却来了许多人，还带来了两个小孩，听说是她亲生的孩子。
这种情况下，木已成舟，小舅只好接受了现实，把新舅妈的孩子带在身边抚养，待他们如亲生的一样。
为了抚养两个孩子，小舅下过煤窑，进过工厂。
最终把舅妈的一儿一女养大，儿子回了他自己的老家结婚建房，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
女儿也结婚嫁人，生活在北京，日子过得平稳又幸福。
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和小舅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舅妈却走了，不声不响的，招呼没打一声，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有她自己的衣物。
村里人都说小舅是个冤大头。
每次都是帮人家把孩子抚养长大就走了，我是这样，舅妈的两个孩子也是这样。
养大了三个孩子的小舅顿时成了孤家寡人，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除了干活就是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多次回去接他进城都被拒绝。
直到去年，小舅被查出来得了肠套叠，肚子疼得厉害，一个人在家里疼得吃不上饭，睡不了觉。
得知情况后，我和老公强行把他接到了市里的医院。
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我和老公轮流去照顾他，清醒的时候，小舅特别不好意思，说∶唉，真是麻烦你们了，又让你们出钱，还得出力，人老了真是无用啊！净给孩子们添麻烦。
不到出院时间，小舅就急吼吼地嚷嚷着要回家，说家里的鸡没人喂了，猪没人管了。
实际上我知道，他就是不想花钱，舍不得。
这次我没有再听之任之，出院以后，我和老公直接把小舅接到了我们家，一日三餐按医生交代的食谱给他做饭，陪他聊天，给他买喜欢的衣服，带他去外面散心散步。
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小舅被接走了。
接他的是舅妈的女儿，也就是小舅一手养大的闺女，得知小舅生病后，这个妹妹打过来电话，亲自带着家人来把小舅又强行接到了北京。
小舅的一生是孤单的，他没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但是他的结局也是幸福的。
舅妈自始至终不知道去了那里，直到我舅舅去世，他养大的儿子亲自过来帮他办理丧事，打幡送终，哭得呼天抢地。
女儿披麻戴孝，悲伤到晕厥。
我是在半年之后才发现了小舅的旧棉袄的。
那天我们打扫房间，突然闻到床下有发霉的味道，掀开床垫才发现，下面垫着一件黑色是旧棉袄，是小舅的。
翻了衣兜里面有东西。
一张白色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梅梅，给你们添麻烦了，舅也没啥好东西留给你，这件衣服留个纪念吧！看见它就像看见了我。
纸条旁边是三个纸包。
每个包里有2000块钱，分别写着我的名字和舅妈那一儿一女的名字。
看来小舅直到最后，心里牵挂的还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三个孩子啊！他没有记舅妈的仇，反而时时记挂着她的两个孩子，把自以为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我们。
抚养了别人家的孩子，却又不愿意给孩子们添一点麻烦，不需要养老，不图报答，你说他到底图的是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