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1924年）五月十五，奉天省东边道临江县，椴树沟。

二更时分，一轮明月转过西山，正挂在中天，皎皎清辉照得人间朗朗，又在一片空地上勾勒出斑驳杂乱的影丛。

一百杆“麟春造”被整齐摆放在一棵被伐倒的椴树旁边，烤蓝枪身在月光下散发幽光。

树墩子上供起来一尊小佛，前面放下装满了小米的木斗，树墩子下面还有三个贴着红福字的酒坛子以及一堆粗瓷敞口碗。

夜晚出奇的宁静，这也放大了两边道口传来的窸窸窣窣脚步声，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的汉子正在陆续赶来，敦厚的脸孔上隐现出无法抑制的激动。一双双粗壮有力的大手，平素使惯了六斤铁斧、两米掏锯，此时即将拿起大枪，吃起枪马局饭，不能不让人意兴遄飞。

人齐了！

每人一个碗，“吨吨吨”的倒满头度高粱酒，纷纷割破中指，黑红色的血，滴在酒碗当中氤氲散开。

赵二奎点燃十八根线香，前三后四、左五右六的插在木斗里，代表十八罗汉。然后带头跪在小佛前，后面是齐刷刷的八十人。

众人在赵二奎的带领下对着小佛三叩首：庄重且虔诚，前额重重砸在黑土地上，泥土混杂着草木的气息令人心潮澎动。这套仪式实际并不陌生，只是之前都是用来祭拜老把头神，这次却换成了达摩罗汉。

磕完头，赵二奎开始念叨：

“拜过老祖九品香，十八罗汉起祥光。

今日铺局山林下，弟兄齐心福运长。

绺规合门存仁义，天开地阔手中枪。

开弓无有回头箭，一碗血酒敬四方！”

众人痛饮碗中酒，再将剩余的洒在地上，原本敦厚的脸孔已经平添了一分桀骜不驯的匪气……

下一步则是跟着赵二奎一起拜枪，因为接下来的生涯当中，枪将会是他们最重要的伙伴，是衣食的保障，是信仰具象化的至高图腾！

“长枪好比一条船，打完江北打江南。

短枪好比一金鸡，斗过江东斗江西。

杀了赃官与恶霸，搂来金银一起花。

局红管亮人马壮，前打后别吉星旺！”

拜完枪则是起毒誓，众人跟着赵二奎一句接一句，鹦鹉学舌般的齐声道：

“起局定的绺规要遵守，我要是横推立压（横推指的是不守信义，立压指的是对女人用强），被枪打死，被炮轰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这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说“死”字，以后只能说“老了”、“睡了”、“抻桥”。

全套仪式下来之后，众人起身，双手抱拳过左肩彼此作揖，互道“泰和”，于是原本一分的匪气就涨到了三分。

明月隐入东山，山林一片晦暗，赵二奎已经开始分枪了：关东大地又一个绺子就此诞生，包括他们的大掌柜赵二奎在内，众人又该如何适应这个新的身份？或许应该是先从“报号”与四梁八柱的划分开始，然后才是拎枪走马砸响窑……

01

大东北自古以来就是一片神奇的黑土地，这里有丰富的资源，人参、貂皮、飞龙、鹿茸、红松、大豆、高粱……

淘金、挖参、行猎、伐木、垦荒——人们在闯关东过程中用长满老茧的手，书写出一行行或悲壮、或优美的史诗。

关东文化宝库当中有数之不尽的瑰宝等待采撷。

但是，就在这片富庶的黑土地上曾经却是匪患猖獗，泛滥成灾。可以说，清末民国的一部关东史，每一页都有胡子隐现其间。

胡子，在旧时东北也称“马贼”、“马匪”、“要钱的”、“响马”。

而且胡子也不是说当就能当，那些“棒（子）手”、“砸明火”、“蹲高粱根”的其实只能算是“邪岔子”，并非真正的胡子，当时百姓管这种叫做“二茬胡子”——就和“二茬庄稼”一样，种的不是啥正经物。

真正的胡子得是“起局”，拜过达摩老祖、十八罗汉，发过毒誓、饮过血酒，有严格的清门绺规与完备的内部建制，对外有报号，有资格参加“典鞭”。

起局，也称“起皮子”，即绺子正式建立团伙，是拎枪走马起大杆，是从逆来顺受的良善百姓正式变成吃打食的胡匪，是身份与思想上的大裂变！

起局与创业是一样的，都需要有两个基本要件：第一，资本，即“局底”；第二，人员，即“铺局”。

“局底”一般特指枪支，毕竟干这行的本质是暴力掠夺，如果没有强力的武装则不但吃不到打食，反而可能被吃。

起局所用的局底有的是自家即有，因为当时东北最不缺枪支，甚至官方规定家有30亩地以上者，必须购买快枪一支以上，否则需缴罚金。各个地户粮户的家里少则三五杆，多则几十杆。

还有的是花钱购买，当时枪支购买渠道都是公开的，北边有俄造的“水连珠”，南边有汉阳的“套筒枪”，后来奉天军械厂生产的“麟春造”更是敞开发卖，有钱就行，量大还有优惠，附送子弹。

在局底之外还需要串联人手入伙，这一步很不容易，因为并非啥样人都要，必须有足够的胆识、强健的体魄——如果连一只鸡都不敢杀、跑两步就上喘，那趁早在家撅着为好。

起局的牵头人需要有数个铁靠稳妥的骨干支持，同时还得有一个懂得推演八门、卜算吉凶祸福的撺局。

万事俱备之后，则挑选一个吉日举行起局仪式。

02

赵二奎原本是长白山林当中的伐木工，每年冬天进入山场子挥汗如雨，使用八斤铁斧、拉动两米掏锯，赚的全是辛苦钱。作为一个老实憨厚的好小伙，在木帮中干活从不偷奸耍滑。

别看木把们掐套之后钱到手就到城镇里花天酒地，但对于不赌不瓢、拥有良好品质的赵二奎却十分看重，都很得意这个小老弟。

然而就是这个老实本分的赵二奎，却意外结识了金玉苑最俊美的头牌馆人——其人名叫刘小凤，是从小被人拐卖到金玉苑的，被无良的花行恶霸逼着签下了身契，是个苦命人。

刘小凤对于赵二奎一见倾心，主动有了肌肤事实。却碍于自己是“死期孩子”（有生死契），无法从良相随，于是将偷着攒下的一大笔体己钱——四千五百银元，全偷着给了赵二奎，让他以后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赵二奎转过头把自己在山场子多年挣下的钱全都取出来，又找木帮里的伙伴帮忙，一共凑了一万银元，找金玉苑当家的“看门雕”，想要花钱领人（赎身）。

结果“看门雕”不但不想放过摇钱树，还对赵二奎极尽羞辱，还毒打了一顿。

这还不完，当天晚上又把一只狸猫放到刘小凤的裤筒子里，然后用毛掸子抽打狸猫……

很好！

她终于很成功的老实人惹急了。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赵二奎在木把们的帮助下突袭金玉苑，放倒了所有看门护院的“窑友”，把“看门雕”的狗头一斧子劈作两半。

（该事件具体参见合集当中的《关东旧事：老实憨厚伐木工，被金玉苑头牌痴许芳心， 结局令人感慨》）

一不做、二不休，搬了葫芦洒了油。

血溅金玉苑、大劈活恶人的赵二奎，心理上与精神上发生了蜕变，在把刘小凤送到通化城的二姨家安顿起来之后，索性张罗起局建绺。

之前在金玉苑搜到一捆金票，局底是足够的，毕竟一杆全新的“麟春造”才不到一百银元。

赵二奎走木帮放排鸭绿江的路子，从安东买来一百杆枪——涂满黄油，全新的！

附带子弹一万发。

又从公主岭日本租界买来十把匣子枪，清一色的大镜面！

木帮里有多个木把也早过够了冰天雪地讨生活的日子，都说“当胡子，不发愁，吃着大菜真自由”——那么，就换一个生活方式吧！

当时长白山有官办、私营的木场子数百处，从业木把超过五万人，所以最不缺的就是壮汉子。

串联之下很快就找来百八十号人，更有一个自称“八卦能通天地理，六爻搜透鬼神惊”的算命先生主动来投——这位“半仙儿”其实原本就是一个绺子的“翻跺”，只因看不惯绺子上上下下不守规矩，穷凶极恶，祸及无辜，于是找机会把大半个绺子坑给警兵（绺子日常行路、砸窑的路线、时间都是翻跺来卜算确定），自己安然脱身……

却又耐不住清闲寂寞，这次出山扶助，共襄盛举。

于是，在民国十三年（1924年）五月十五，赵二奎在临江县椴树沟正式起局。

03

一套仪式结束之后，“半仙儿”又推算出八门中的“惊门”，赵二奎抽出腰带上的镜面匣子，对着该方向接连开枪，打光十发弹桥。

“惊门”为凶门，主创伤、捕盗、设伏、官司之事，乃绺子第一大敌忌。其旺于秋、休于冬、囚于春、弱于夏，而赵二奎属相为虎，故可用枪火镇之。

然后就是最关键的报号，即取一个匪号来替代原本的姓名，赵二奎作为绺子大掌柜，报号“仁义顺”。

其他骨干有报号“山林好”的，有报号“斧头乐”的，有报号“箭子车”的，不一而足。

虽然这些报号多多少少还遗留有职业色彩，但是自此开始原本吃辛苦饭的伐木工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吃打食的。

报完号之后就开始排座次，也就是确定四梁八柱的内部架构。对于一个团伙而言，明确的组织架构是不可或缺的，兼具严肃性与重要性。

其中，大掌柜自然就是原本的赵二奎、如今的“仁义顺”，而这个绺子以后对外也是以大掌柜报号为名，即“仁义顺”绺子。

以下则是四梁八柱，因为绺子规模此时还不算很大，所以四梁八柱就是八个人，即四梁就是“里四梁”，还有一个“外四梁”，两者合称八柱。

里四梁具体有：

托天梁——称为“翻跺”（也称“搬垛”），属于军师角色，懂天文地理，会卜卦推算，在地位上仅次于大掌柜，在此自然是由“半仙儿”担任。

顶天梁——称为“炮头”，是绺子当中胆子最大、枪法最准的一个，属于武力担当，平时砸窑打仗是由大掌柜和翻跺来制定策略，然后由炮头负责具体执行。炮头虽然是老三，但却是大掌柜位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该绺子的炮头报号“斧头乐”，是之前跟随赵二奎突袭金玉苑的木把伙伴之一，猎户出身，枪头子很硬。因为得罪了“四十二家趟子”之一的刘家趟主（旧时东北山林猎户也不是随便当的，从清中期开始就有各家“趟子”协约划分范围，霸占山林行猎资源），才被迫进山当木把。

顺天梁——称为“粮台”，在绺子当中主管后勤，包括枪支弹药、粮草大饷、车马寝具、衣物锅灶，需要会算账。该绺子的粮台，之前就是山场子的账房先生。

应天梁——称为“水香”，具体负责安排站岗放哨、组织日常防卫，因为当时岗哨轮班是一炷香换一次班，所以才有这个古怪的名称。此外，水香也要负责执行绺规，是掌刑人。

在里四梁之后就是外四梁：

狠心梁——称为“秧子房掌柜”，负责看管、审讯、拷打秧子票，需要绝对的心黑手毒之人来担任。恰好这里有个“刻薄人”，念学堂暴打塾师，家里种地因为实在扛不住升科纳捐，他爹瞒了半斗粮，“刻薄人”转过头就去告发了，导致他爹被一根麻绳绑走吊起来打，关进大牢。终于熬到有善心人将他爹开释出监，却被“刻薄人”画圈诅咒。

看到哪个村屯百姓吃穿不愁，能当场把“刻薄人”气得暴跳如雷、火冒八丈，毫无同情心、同理心，所以正适合担任秧子房掌柜。

房外梁——称为“花舌子”，是秧子房掌柜的副手，在接秧子之后需要花舌子出面与苦主家里交涉，确定赎金价码，需要能言善辩。

刺查梁——称为“插千的”，主要是负责收集外部情报信息，需要精细伶俐之人担任，平时可化装成挑八股绳的货郎、锔锅锔碗的匠人、收鸡鸭鹅毛的小贩等，走村串屯，打探消息，绘制路线图。

房门梁——称为“字匠”，大约相当于行伍当中的“文书”、“贴书”，负责日常联络书信的书写与接收，毕竟很多绺子大掌柜自己就是睁眼瞎，斗大字不识一箩筐。

该绺子的字匠是一个文化人，自称来自一个名叫“2024”的奇怪地方。大掌柜之前在安东买枪的时候偶然与之结识，据说是要来搞什么社会调查。文化水平真是盖了帽，笔走龙蛇，大道理更是能一口气讲三天三夜。但是“翻跺”每次见到这个字匠，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以上就是绺子的四梁八柱，因为人数不足一百，所以起局时候暂时这么划分。以后伴随着人马数量增加，则需继续进一步细分，即四梁是四梁、八柱是八柱，在现有基础上另外添加“总催”（督战）、“连马”（负责车马）、“内贴”（卫队长）、“传号”（传达命令与情报）。

在大掌柜之下还会有“二柜”、“三柜”。

而且还要分棚管理，即一棚、二棚、三棚……每棚大约六七十人，单独设有“棚炮头”、“棚水香”等。

04

新鲜出炉的大掌柜“仁义顺”，分完枪、确定了四梁八柱分工之后，站在八十人前面，按照“翻跺”与“字匠”给拟定的思路开始训话：

“今天并肩子起局建绺，就算是立起来了。一定要记住，咱走的是替天行道、夺富济贫的路子，专插那些不讲道理的恶霸老财，谁也不能违反五清六律，做到七不抢、八不夺，特别禁止压裂子。”

“来合子齐心协力，把局子打红，有黄啃白啃一起花，按人头挑片子，大掌柜两股，里外四梁一股半，其他都是一股。大柜上的钱保证分文不动，平时啃富在一个锅里搅勺，不设小食灶！”

“咱走的是朋友路，挣的是冤家钱，哪个要是犯了绺规局条，青子能饶你，达摩老祖却饶不得你！哪天我自己要是不守规矩，谁都能站出来削猪头，要劈要插，悉听尊便！”

大掌柜“仁义顺”的训话，让众人齐声赞叹：这才是绺子好汉该有的做派！

训话完毕之后，按照关东绺子的规矩，在天亮之后派人前往附近其他绺子打小项（送礼物）、报迎头，宣布一个新的绺子已经成立，做到和平共处。

带去的海叶子（信件）外封上照例写有“留配”两个字——意思是有一百杆枪。

又派出稳妥可靠的人手张罗着买连子（马），毕竟日常行动没有连子很不方便。

然后是大掌柜的“仁义顺”与四梁八柱一起商量下一步的具体活动方案，看看是砸窑，还是跑买卖——并不奇怪，只要有合适的路子，绺子也是会做买卖的，比如贩卖烟土、收木放排、倒腾金银。

关东基本不产白银，但是产黄金。把黄金带到关里的京津沪卖掉换成白宝，运回东北铸为“大翅儿宝”，当时粮户只认这个，通过关里与关外的汇兑差牟取暴利。东边道在鸭绿江顺流到安东，再走海路很方便，所以这边很多绺子都干过倒腾金银的买卖勾当。

05

命运的齿轮在不停的转动——天亮之后，虽然一夜未眠，但却毫无困意，心中全是渴望与亢奋，因为他们已经转过身，这就开始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他们坚信通过手中的枪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不再受山场主、打扮人、吃排饭的欺压盘剥。

他们发誓以后可以做到劫富济贫，不欺压良善！

那么，希望他们可以坚守初心，在那个混乱混沌的世道当中，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啊，不对，是一刀斩断屈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