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日困居愁城数月后,购书的热情降至谷底,从最多每年七八百种,降至今年仅为十余种。阅读并未停歇,主要聚焦于文艺领域,多为小说。这些年循环读《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少时怎么也读不下去的《红楼梦》,正在第五遍通读。爱尔兰作家梅芙·布伦南的《情感之泉:都柏林故事集》,对平静日常的情感暗流有着惊人的感受、观察和书写能力,是初读时就准备重读的一本小说集。对情感有如此细密的发现(未被表达的往往是已表达的许多倍),很难不被这种发现伤害。作家一度流落街头或办公楼厕所,仿佛一名卜者因为准确预言未来而受到惩罚。
这一年读到的非虚构类新书,也以文艺评论和文艺研究为主,包括对诗与诗学、小说与绘画的讨论。面对世界和人性丰富的幽暗,阅读不是寻找答案,是寻找相近的困惑。发现困惑不仅属于自己,比发现答案更能获得安慰。
[美]简•赫斯菲尔德:《诗的九重门:如何进入诗歌的心灵世界》,邓宁立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10月
这是一本诗歌入门书籍,却不浅显,关涉到如何理解世界。世界是多重的,有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两者各自又有许多层次,关系错杂。
作者赫斯菲尔德是一位对东方文化亲近多年(但未因此对立东西两方)的美国诗人,皈依禅宗的曹洞宗。她区分了诗人的三种立场:一种是主观立场,外部世界服务于诗人内心,诗是独白;一种是反思立场,诗人和外部世界互相尊重,诗是对话;一种是客观立场,外部世界具有言说能力,诗是媒介。读到这里,尚未感到特别,王国维曾说过“有我之境”“无我之境”。
赫斯菲尔德提醒读者,这三种立场常被视为有高下之别,“很有可能是这样。不过这样的判断并不完全有效”。作者在每种立场下列出具体诗作,讲述得失,有古典的维吉尔,也有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路易丝•格丽克,有雪莱、狄金森、米沃什,也有李白、松尾芭蕉、与谢芜村。最后,她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讨论了诗歌创作中的内外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越来越多地放弃自我、越来越多地感受世界”。作者没有把经典当作绝对标准,更接近对话的态度,对雪莱和叶芝的诗作都有批评。
这本书是文章结集,不是事先有过系统规划的专著,涉及翻译、诗中的“狮子”(不专指具体的动物,涉及“世界未被驯服的一部分,是不能被拥有或控制的东西”)、生死等等。作者对待诗与心灵世界有着持恒的态度,主题多样并不散乱。书中引用曹洞宗道元禅师所说“忘却自我便是在万物中觉醒”,这也是赫斯菲尔德尝试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专注是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词。在人人“专注”于手机的时代,专注越来越困难。如何做到专注呢?有一处提醒尤为重要,即“不为兴趣而分心”。缺乏兴趣是可怕的,几乎是缺乏生命力的代名词。在文艺领域,兴趣受到推崇,被视为一种无功利性的源自内心的需求。但兴趣可能通往专注,也可能通往分心,后者常被忽略。因为对万物都感兴趣,以致无法在任何一个事物上稍作停留,这种不节制常成为自我的放纵,却又被冠以随兴或随性的美名,实为对万物都不感兴趣。专注不等于只关注一个领域,对万物好奇与专注于诗可以并行。
书中少数论述稍嫌仓促,比如讲到客观立场,认为这样的诗歌很少,在视觉艺术(“风景画,动物画,麦垛、鸢尾或盛满水果的碗的静物画”)中常见。但这些视觉艺术不能被统一归入客观立场,也可能是主观立场、反思立场,梵高的麦垛、莫奈的鸢尾或牧溪的柿并不一致。
作者的表达有着宁静的力量,中文翻译也呈现了这种低语的特征,许多语句读来仿佛是用中文写出,如“存在的核心是一种羞怯、一种被看到的迟疑”。偶有细节或可商榷,如开篇讲到九世纪禅师瑞岩每天自言自语“瑞岩大师”。每次自称“大师”,恐怕是件尴尬的事。此段或典出《无门关》:瑞岩每日自唤“主人公”,自答“诺”;又云“惺惺着”(指自我觉醒不为外物所扰的状态),自答“诺”;再云“他时异日,莫受人瞒”,自答“诺诺”。但这些不足相对整本书,是次要的。
王晴飞:《摸象集》,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1月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代文学批评关注同时代的主要现实和精神问题,也对文学形式的种种可能进行探讨,与文学创作形成有力的互相支撑的关系。这种重要传统逐渐减弱乃至失落,却也未曾断绝,不绝如缕。读《摸象集》,时时感受到这种传统在新一代评论家身上的传递和更新。
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一样,尊重偶然和例外,尊重旁逸斜出、不拘一格,难以被彻底规范化。学院化可能压抑甚或窒息这种活力,其后果已有充分呈现。但是,学院化也能纠正那种不循思想脉络仅凭一知半解、无法深入分析感觉结构仅凭一时感想的做法。评论家王晴飞的文章出入学院内外,兼有两者之长,温而厉、博而有约。他在自序中称治学没有严整规划,阅读东鳞西爪,以致写作破碎。读过《摸象集》,可知此为自谦。
作家们写法各异,王晴飞尽可能贴着作家们的写作进行讨论。汪曾祺多次说到沈从文主张“要贴着人物写”,王晴飞是“贴着作品评论”,不是用一套自己熟悉的标准评论所有作品,也不是只评论与自己标准接近的作品,而是顺着作品的主题和风格评论。这是一种有难度的评论,有着充分的积累,面对不同的作品才能找到合适的评论方式,并非“破碎”。
眼光敏锐,行文易刻薄;性格温厚,又常流入乡愿。因为能“贴着作品评论”,王晴飞对作品的批评少见刻薄,常显出温厚,重在呈现问题的肌理,多有对人性曲折之理解,如“大凡文学作品,写到转圜生硬之处或过分刻毒的地方,往往说明作者对某一类人或事存有偏见,内心有难以化解的情结,不耐烦深入其中,因而破坏了人性自身发展的逻辑”。
王晴飞不仅熟悉当代文学现场,也熟稔古典,对作品中的古典来源具有很强的辨识能力。如谈到贾平凹引倪云林语,寥寥数语将两者区别开来,一为夸我,一为忘我,言短意长,点到为止,并不恋战。讨论中年渡海的台静农,注重“意不能静”,注重与其“媚”、毋宁“险”,又未略过其通达,可以看出王晴飞的历史感及对前辈心境的理解。王晴飞仔细对比蒲松龄原作和汪曾祺《聊斋新义》,从版本对比出发却不限于考证(通过《促织》中人物命运,判断汪曾祺所读为青柯亭本,可见其学院训练功力),分析汪曾祺如何“化色为情,变命运定数为个人意志,以平民趣味取代等级意识”。虽然此前读过《聊斋新义》,读过评论才觉得理解透彻。文学批评的价值正在于此:如果没读过评论的作品,可以获得值得信赖的判断,决定是否阅读;如果读过评论的作品,可以进行潜在的对话,加深自己的理解。
刘紫云:《摹物不倦:物象与明清小说日常叙事的展开》,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12月
《西游记》中的金箍棒、蟠桃与人参果,国人皆知。“宝物”在小说中通常具有关键性作用,宝物的获得、失去及失而复得是叙事的主要推动力。相比之下,鸡毛蒜皮式的“常物”似乎没有这么大的魔力。可是,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宝物,处处都是常物,如何面对常物,关系到如何与日常生活相处。
世情小说繁盛于明清,常物明显增多,最具代表的是《金瓶梅》《红楼梦》。刘紫云敏感于常物,在《摹物不倦》中对明清世情小说中的“物象”进行了深入研究。“物象”这一术语源自“意象”,“意象”受魏晋玄学影响,与王弼的“意-象-言”有关。刘紫云更注重刘勰的“物-情-辞”这一脉络,思考出入常物、情感、言辞及叙事之间。
近年将文学与物质文化史联系起来的研究渐多。此类研究常将作品的相关段落辑录出来,做些归类整理,按照时间或主题排列,关注的主要是“文学中的物”(有时略过文学纬度直接谈物),并非“文学与物”。电子文献使搜索更方便,对作品的完整理解、细读和体认却越来越少,因为后者会严重降低学术生产的效率。《摹物不倦》与这种电子流水线写作迥异,对物象与叙事的关系有成熟思考,聚焦常物却始终未脱离文学的维度。
刘紫云关注细节又擅长归纳,注重文献版本等学术规范,行文却未有学院论文惯有的沉闷气息。书中有许多生动的发现,比如从服饰、游戏与饮食等物象细节,发现《金瓶梅》里李瓶儿和郑爱月儿的隐秘关联。李瓶儿在第十三回、第二十回戴着紫英坠子,郑爱月儿在第五十八回也戴着紫英坠子,整部小说只有李郑两人有此耳饰。作者还发现两人都会玩象牙牌,李瓶儿会做“一寸的匾食儿”,郑爱月儿会做“一寸大的水角儿”,都会拣酥油泡螺。刘紫云未止步于这些精彩的细节发现,有着更宏观的视野,指出两者“好比人物正、副册”,这种写法通常被视为《红楼梦》的特色。
能否写好常物,是衡量一名小说家的重要标准;能否关注并深入分析常物,也是衡量一名文学研究者的重要标准。能在常物中看到如此丰富的世界,文学与生活也会有着“不倦”的生机。
[美] 劳琳达·狄克逊:《博斯》,吴啸雷、孙伊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24年3月
关注尼德兰画家博斯已久,常困惑于画中许多怪诞细节,如人与动物和器具的奇异组合、器官形状的建筑物、与现实大小悬殊的比例和尺度,很难找到理解的途径。中文世界关于博斯的书籍一度停留于粗浅介绍的层面,近年状况终于有所改观,多种研究类著作出版,《博斯》即是其中之一。
生活于15、16世纪的博斯,是一位古典的先锋艺术家(如18世纪的《项狄传》,堪称古典的后现代小说),他在20世纪被重新发现,被视为超现实主义等现代艺术的源头。书中附录的延伸阅读目录显示,英语世界关于博斯的研究繁多,对其画作的理解虽有种种分歧,却非无路可循。
艺术史学者狄克逊主要从炼金术和占星术的角度,对博斯作品进行分析,试图为其中诸多符号寻找来源,对《圣安东尼》《人间乐园》等三联画有专章论述。作者指出圣安东尼崇拜与博斯时代的致命疾病“圣火病”(麦角中毒)有关,患者常被截肢,三联画中的畸形人或出自此,巨大的红色果实可能是曼德拉草果实(果汁可作手术麻醉剂),建筑的原型是烧瓶和熔炉。对于《人间乐园》,狄克逊认为四幅画对应炼金的四个步骤。收藏博斯画作的哈布斯堡家族,未被种种怪诞细节冒犯,他们是“炼金术的黄金时代”的赞助者。
公众对博斯的画作可能会不喜欢甚至厌恶,博斯的画作有时被视为具有邪恶或反道德的属性。作者为博斯作出辩护,指出他是善会注册会员,这个团体承担为饥饿之人提供食物等责任,也为博斯画作的流通提供了便捷。《七宗罪和最终四事》等作品,呈现了博斯的道德关怀,“被原罪制约的人性如何无力地抵抗世俗的诱惑”。
科技对鉴定博斯画作起到重要作用,通过鉴定木质底板的时间,可以确定部分署名博斯的作品是伪作。但这种树轮年代学可以证伪作品,很难起到证实的作用,木板的年代和博斯的生活时代重合,无法证明画作出自博斯本人。狄克逊用语慎重,有时用“博斯名下及/或其画室的作品”代替“博斯作品”的说法。博斯仍旧扑朔迷离,炼金术的解读途径有时显得无效和牵强。理解博斯,有待更多的译介。
尉光吉:《沉默与死亡:布朗肖思想速写》,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
法国理论家在中国获得关注的次序,与他们的齿序并不一致。福柯(1926-1984)获得广泛关注后,他的前辈巴塔耶(1897-1962)、布朗肖(1907-2003)等才慢慢被接受。
这些理论家注重文体,文体会给翻译带来很多障碍,这也使得他们在汉语世界常常遇困。近年,学者尉光吉对巴塔耶、布朗肖、阿甘本等做了许多译介工作,对于拆除语言障碍起到重要作用。此次他聚焦布朗肖,讨论“沉默与死亡”两个关键概念,同时编译了《永远的见证人:布朗肖批评手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4年7月),收入列维纳斯、巴塔耶、勒内•夏尔、福柯等的文章,以呈现布朗肖立体的思想。尉光吉使用与布朗肖相近的“喃喃低语”的文体,虽会增加阅读的难度,却是一种更有效的对话方式,文体的相近比观点的相近更重要。
相对言说,沉默总是易被忽略。布朗肖提醒对沉默的关注,称“沉默是写作的必需”。这不是主张保持空白状态,什么话也不说,而是提醒读者言说如何困难,需对“无法言说的东西”保持足够的敏感和关注。无法沉默,无法关注沉默,就难以言说。读时常想起汉语传统里可对话的诸多表述,从“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到“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野草•题辞》)等。
关注沉默与关注死亡是内在一致的。巴塔耶这样评论布朗肖:“文学对他就好比灯里的火焰:火焰消损的是生命,但火焰是活的,因为它也是死的,因为它恰恰在死着,如同它在燃烧中耗尽了生命。”尉光吉借助“火焰”,讨论生长和损耗的共时性,这也是布朗肖的关注所在。取消对时间的划分,“既无当下,也无未来”;过去、现在、未来不是线性,而是共存,成为“永恒轮回”;“只保留永恒的过去式”——从中可以看出人文思想者试图在宗教之外回应生死的左冲右突。很难说这是终极真理,许多细微处也仍有困惑,却带来许多启发。数月前有台风经过此地,恢复平静后,倒地的树木被移走,树坑被填上新土,撒入草种。看着草叶渐渐长出,在日光下摇动,我一时难以说清这是生生不息,还是对死亡现场的遗忘与抹除,或许兼而有之。
面对种种问题,保持困惑和思考状态可能是“无答案的答案”。书中多用“无×之×”的句式,如无私密的私密言语、无死之死、无事件的事件、无记述的记述,等等。这些句式不是取消问题,也不是提供一个简便的答案,是唤起困惑和思考的张力。
王晓渔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