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谈论这个话题挺无聊的。我自从写《诗词误读知多少》系列文章至今,关于作者与作品之间的争议文章只有三篇,但这三篇非常重要。而且我也给出了充分的理据并作出了明确的判断:(点击可看);《满江红•怒发冲冠》一定不是岳飞写的,而是明朝人的伪作。我为此分别写了两篇文章:一、 二、。
清明假期刚过,我在网上就看到关于《清明》诗作者的争议了,这件事似乎在2020年就开始讨论了:
以上就是两位教授的观点之争,那么我是什么态度呢?我只会用理据说话!既然杜牧晚年有“焚诗”之举,那么通常说明他对自己曾经写过的诗有一部分不满意。我也早就说过,古人写诗就和我们今天写日记也没什么两样,诗词不过就是种“文体”罢了,没有必要看得过于“高大上”的,写得稀松平常的诗多了去了,淫词艳诗那也是一抓一大把。
那么这首《清明》到底写得如何呢?我小时候就听我父亲讲过关于这首诗的“段子”:有人认为这首诗“七言”太啰嗦,完全可以改成“五言”。第一句“清明时节”,“清明”本就是个“时节”,所以“时节”一词就多余了。第二句“路上行人”,这“行人”若不在路上行走,何谓“行人”?所以“路上”也是多余。第三句的“借问酒家何处有”,“何处有”明显就是“问句”,何必还要用“借问”一词呢?最后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关键是酒家的具体名字和去往方向,问的是谁无关紧要,故“牧童”一词也可省略。所以就可以变成如下一首“五言诗”:
清明雨纷纷,
行人欲断魂。
酒家何处有?
遥指杏花村。
以上当然只是个段子,不过你要说这首诗写得有多“高妙”,那也言过其实了。这首诗是不是杜牧写的呢?我之前又说过,要推翻前人的解读或认知不是不可以,关键在于证据要扎实。除去唐朝时的文献中没有收录杜牧这首《清明》这一相对有效的证据之外, “唐人重寒食,宋人重清明”这件事可就未必了,有诗为证:
自唐朝起,清明节的习俗就是“喝酒赏花”。就算这首《清明》不是杜牧写的,下面这首总是杜牧写的吧?
杜牧在清明前十天就打算赏花喝酒了,没想到得病了,只能喝喝茶,于是把好酒献给宾客。
寒食节刚过,唐朝人就在清明节生火做饭,摆宴请客了。
上面这首唐玄宗李隆基的诗就很有趣了,它至少说明了三件事:
一、西安(长安)是有柳树的,而且还是著名风景, “绝胜烟柳满皇都”的皇都就是长安。
二、有“两京”才会有“洛阳”,或者称“洛阳”为“东都”。唐朝的“京城”一词只是指长安而非洛阳。
三、清明节和寒食节在长安都很热闹,李隆基是真爱杨贵妃啊!
我举了这么多唐诗的例证,只是说明清明节在唐朝没有被忽视。所以所谓的 “唐人重寒食,宋人重清明”不能作为杜牧没有写过这首诗的证据。但诚如我之前一直说的,我证明了你的错并不代表我就一定对了。但这事有点像“怎么证明你妈是你妈”一样,我似乎也只能从推翻“凭什么说我妈不是我妈”的角度来反驳了。因为你最后来一句:就算可能是唐朝人写的,怎么确定就一定是杜牧写的呢?我就真没招了。不过别忘了,需要证明不是杜牧写的是你不是我。
为什么陈尚君教授怀疑此诗是南宋后所写呢?我想大概是下面这首诗吧:
诗作者何应龙就是南宋人,从这首诗的内容看,对应的明显就是杜牧的那首《清明》,这说明南宋时才发现的这首诗是无疑的。如果还能证明唐诗里除此之外,没其他诗人提到过“杏花村酒家”之类的描述,那么非杜牧所写的证据就充分了。
杜牧(803年—852年),温庭筠(约812年-866年,或824年-882年),薛能(约817年-约880年),许浑(约791年-约858年)。按这些唐朝诗人的年龄顺序,许浑这首《下第归蒲城墅居》中的的杏花村是最早出现的,至少说明《清明》这首诗是有可能在唐朝写的。
我可能又要被阿Q们认定为“陕西人”了,或者又在“挑动地域矛盾”了。听说山西和安徽都号称杜牧这首《清明》中的“杏花村”是指他们那里。在这首诗是否为杜牧所写还没判定之前,我先要很负责地说一句:许浑诗中的“杏花村”是在陕西,温庭筠诗中的“杏花村”依旧在陕西!
下第归蒲城墅居失意归三径,伤春别九门。
薄烟杨柳路,微雨杏花村。
牧竖还呼犊,邻翁亦抱孙。
不知余正苦,迎马问寒温。
许浑这首诗中的“九门”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称呼,所谓“天子九门”,“别九门”就是“出皇宫”的意思,题目中的“蒲城”是指蒲城县,隶属于陕西省渭南市,位于陕西关中平原东北部。诗中的“牧竖”就是“牧童”的意思。学术界有人说许浑是《清明》一诗的作者,估计是以此诗为据,从内容上看,倒也相得益彰。仅从此诗来看,杏花村无疑在陕西省境内,是诗人出长安到蒲城途中所经之地。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因为“下第”就是没有“及第”的意思,许浑考试落榜后并非只有回家一途,还有一种选择是在长安城附近找家“农家乐”一直租着,进行“夏季复读”,有史书记载为证:
钱易《南部新书》记载:长安举子,自六月已后,落第者不出京,谓之“过夏”。多借静坊庙院及闲宅居住,作新文章,谓之“夏课”。
再看温庭筠的这首《与友人别》:
半醉别都门,含凄上古原。
晚风杨叶社,寒食杏花村。
薄暮牵离绪,伤春忆晤言。
年芳本无限,何况有兰孙。
“别都门”和“上古原”摆明了是指长安都城的城门和乐游原,那么寒食节去喝酒的“杏花村”当然就在西安附近。
这两首诗都有描写离开都城,喝酒解闷的情节。至于“杏花村”具体在哪,我一个上海人根本无所谓。总之,到了后来, “杏花村”就成了酒家的“代名词”了。
抛开地域之争,还是要回到是不是杜牧写的《清明》这个问题上来。我前面证明了两件事:一、以唐朝重“寒食”和宋朝重“清明”来论证《清明》为宋人所作,明显是无效且荒谬的。二、“杏花村”一词在晚唐时期的诗作中已经出现,这首诗为唐诗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这就能证明一定是唐诗吗?
的确不能,不过我可以试着证明一下,是宋朝人写的可能性更低一点,除非宋朝诗人之间很喜欢“抄袭”,四句诗如果抄了一整句,这抄袭率可就达到四分之一了。不过,我发现抄袭一整句这种事基本是隔代的。比如“月落乌啼霜满天”:
从宋朝开始就有人抄袭“名人名言”了,但这件事在当时非但不羞耻,而且还挺流行,被叫作“集句”,相当于“诗词剪辑师”或者用现在的流行语叫作“二创”:
集句是指选取前人已经创作出来的现成句子,然后进行再次创作,将前人现成的文句进行整理、汇编,写成一篇新作品的方法。这种方法本是诗中的一种体裁,也叫集句诗。最早见于西晋,在宋代尤为流行,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北宋的石延年、王安石、苏轼到南宋的文天祥等人都喜欢创作集句诗。那么这首《清明》呢?有两句都被“集句”了:
看样子这乾隆皇帝特别钟爱杜牧的这首《清明》,不过这两首诗都点明了为“杜牧”所作,可见相当注重“知识产权”。你可能发现这句是从“元朝”开始抄的,那么至少可以作为这首诗是在南宋时期被发现的佐证。是否就是南宋人的伪作呢?
以上两首“集句”诗的作者叫于石,南宋末期人。现在要来科普一下什么叫“次韵”:次韵,亦称步韵,就是依次用原韵、原字按原次序相和。
也就是说这位于石写了这两首“集诗”,是为了应和一位名叫“杜若川”的诗人,并且押韵的那几个字和杜若川写的诗的非但一致,连顺序都一样。只可惜我查了半天,也不知道“杜若川”是何许人也?更不用说是他的诗了,不过杜牧倒是又叫“杜樊川”,但两者之间也未必会有什么关系。于石的这两首“集诗”倒是让我看出,他绝对是北宋“黄庭坚”的“铁粉”!
两首诗一共八句,其中四句是出自黄庭坚的,三句可能是他自己写的,还有一句就是“牧童遥指杏花村”。南宋和北宋也算是隔着代的,所以按“集诗”的规矩,这“前人”所作,怎么说也不能是同为南宋时期的活着的诗人。看一下为什么《清明》的作者会有争议的来龙去脉:
影响较大的是历史学家、文学家缪钺先生1983年发表《关于杜牧〈清明〉的两个问题》一文,认为这首《清明》可能并非杜牧所作,理由是: “这首诗湮没了四百余年,北宋时留心搜寻杜牧遗诗的人都未发现,而南宋末谢枋得又从何处觅得此诗而断定它是杜牧之作呢?”
据了解,杜牧去世后,他的外甥裴延翰搜集了他的作品编成《樊川文集》。到了北宋时期,出现了《樊川文集》以外的遗诗而编成的《樊川别集》《樊川外集》。《樊川外集》和《樊川别集》已混入他人伪作。尽管如此,《樊川文集》《樊川外集》《樊川别集》都没有收录《清明》一诗。缪钺认为此诗最早见于南宋末年谢枋得所编的通俗读物《千家诗》,杜牧去世四百多年后才出现,因此让人怀疑。
不过据后来学者考证,此诗出现的时间要稍早一点。最早收录此诗的为南宋类书《锦绣万花谷》,题目是《杏花村》,但并没有署作者名字,只是后面有注“出《唐诗》” 。《锦绣万花谷》的作者不详,书前有自序,题淳熙十五年(1188年),由此可知为南宋孝宗时人。此时离杜牧去世(852年)已过去三百多年了。
又过了几十年,南宋末年出了一本书为《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收录了《清明》这首诗,署名为杜牧。《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署名为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所编,经学者考证,实际上是一部由商贾所编的用于牟利的通俗读物,因此并不具有权威性。
南宋末年,谢枋得对《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有所整理增删,成为谢枋得版本的《千家诗》,也将此诗归于杜牧名下,由于《千家诗》流传极广,这首诗作者为杜牧才为广大读者所知。
从南宋何应龙的“杏花村酒家家好,莫向桥边问牧童。”这句诗明显在对应“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到南宋于石直接用“牧童遥指杏花村”来作集诗。若是他们不认同处于同时期谢枋得编写的《千家诗》将之归于杜牧,是没有必要用这无名之辈的诗句来大做文章的,更何况还是同朝人所作的呢?
所以南宋人伪作之说法似乎更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