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约2200字。
日月轮回,四季更替。
高山仰止,大江奔流,风花雪月,花鸟鱼虫……天地间自然现象和万物都可以是古人们托物言志的对象。当然也有“人”,比如“贾生”、“昭君”等。
有一种动物,微小到很多人可能都没有见过,或者,光闻其声,不见其身。
但是,不知何时,它却成了很多文人墨客歌咏的对象,甚至用其自比,托物言志。
它,就是蝉。
西汉刘向在《说苑·正谏》记载道:“蝉高居悲鸣,饮露。”
唐代诗人贾岛,“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病蝉》)”;
唐代诗人于武陵,“听此高林上,遥知故国秋(《咏蝉》)”;
唐代诗人刘禹锡,“蝉韵极清切,始闻何处悲(《始闻蝉,有怀白宾客,去岁白有闻蝉见寄诗》)”;
宋代诗人宋无,“数声风露饱,一声古今愁(《蝉》)”;
宋代诗人张明中,“如何不管人孤寂,却把繁声暗里牵(《蝉二首》)”
……
大多数的跟“蝉”有关的诗词,都是悲春伤秋,言己之不顺,言别离之伤痛。
可是,当我们知道,蝉一出生,就要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蛰伏三年,五年,甚至十几年之久,当它某一天破土而出,高居枝头,一声清鸣响彻云天,即使接下来是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或十几天生命,也已经超过了很多人的一生。
通晓了蝉的一生,千年以来,被世人称道的三首咏蝉诗便凌空而出。
一、“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由隋到唐,几乎一生辅佐唐太宗,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受唐太宗知遇之恩,诗人勤于自勉,写下了这首《蝉》。
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栖于高树,鸣声从疏桐中间传出,其声能够远传,一般人往往以为是借助于秋风的传送。
但是,诗人却给予了否定的答案。
因为“居高”,所以“自远”。
虞世南这里强调的是,只要立身高洁,品格高尚,并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自然能够声名远播,流传千古。
正如曹丕所言,“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
唐太宗曾评价虞世南,“世南一人,有出世之才,遂兼五绝。一曰忠谠,二曰友悌,三曰博文,四曰词藻,五曰书翰。”
可见,诗人笔下的“蝉”,其实也是自况。当时的诗人正像诗中的“蝉”一样,品格高洁,雍容不迫,高度自信。
图1 虞世南
二、“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公元678年(仪凤三年),骆宾王刚升为御史,就上疏触犯了武则天,被诬陷入狱,身陷囹圄,作《在狱咏蝉》。
在狱咏蝉(并序)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
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 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
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 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首诗每一个字都在咏蝉,每一个字都在说自己。
《序》中已经很明确的说明了蝉的习性和自己的处境,也说明了正是因为蝉有这样的高格,自己才以蝉寓己,把蝉作为自己的人格化身。
但是,在当时的朝堂中,自己空有一片赤诚之心,空有一身才华,无奈“露重”,“风多”,自己难以飞翔,而自己的声音言论,也自然就消逝在风中。
在这种情况下,诗人还是用尽全力,高喊冤屈,喊出了自己蕴藏至深的真情。仿佛蝉褪去了蝉蜕,破壳而出的嘶鸣。
本诗感情喷薄,强烈的抒发了自己“失路艰虞,遭时徽纆”的悲愤之情。
图2 骆宾王
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公元848年(大中二年)秋,一生在“牛李党争”夹缝中挣扎,受尽排挤,不得志的李商隐从桂管观察使郑亚的幕府回到长安,行至夔峡,感触身世,写下这首《蝉》。
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秋日的夔州,诗人听到了蝉鸣。
就说蝉餐风饮露,吃不饱而饥鸣,悲愤欲绝,但是这一切哀鸣都是无用的,只能徒费其力而已。
诗中寒蝉栖高饮露、悲鸣欲绝,重笔描摹其“高难饱”,“恨费声”的处境遭遇,其实寄托的是自己志向高远而不免潦倒、满腔悲愤而无人同情、羁宦漂泊而遇归不得的悲剧命运,沉郁中见怨愤,怨愤中有坚守,感人至深。
这里的蝉“徒劳恨费声”与虞世南笔下的蝉“居高声自远”形成鲜明的对比。
蝉一直鸣叫,已经到了五更天。鸣叫声已经稀疏的快要断绝了,但是它栖身的大树“油然自绿”,“碧无情”。蝉的鸣叫,蝉的遭遇,其实和它栖身的大树毫无关系,这种哀怨可以说是毫无道理。但是,就是这种没道理的哀怨,对大树无动于衷的指责,更表达出诗人的无奈。
图3 李商隐
三首咏蝉诗,是千年以来咏蝉三绝。
同样的蝉,不同的诗人,不同的身世,俨然是三种形象。
施补华在《岘佣说诗》评价道:“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刘拜山、富寿荪在《千首唐人绝句》评价道:“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抒含冤莫白之悲;贾岛‘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有兀傲不平之致;李商隐‘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寓孤寂落泊之感;此则自写品格,顾盼高远。同一咏蝉而兴寄各殊,处境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