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在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属于外来人口。
我的祖籍是内蒙古土左旗,1951年,新中国刚初建两年,有文化的人不多。一天村里来了一帮人,说是给一个单位招聘工作人员,上过四年私塾、二十一岁的父亲报了名,稀里糊涂成了国家干部,工作地点在内蒙古土右旗的旗县级单位粮食局。
粮食局办公场所,是当地县城里的一座城隍庙。由于离家有一百多里地,父亲只能吃住在粮食局。吃饭问题好解决,粮食局有专门的食堂。住的地方可就差点,是城隍庙原来的一个仓房,在地上搭上一块木板,铺上被褥,就是住处了。
由于住宿条件差,几个月以后,父亲就病了。找当地的中医郎中一看,说是伤寒病。父亲由此回家休养。在家休养了一年多,原本认为活不了几天的父亲奇迹般恢复了健康,于1953年再次去单位报到,要求工作。
当时,一个人事股股长正好退休,我父亲顶替他担任了粮食局人事股股长,因为有工作经验,工资定级比一般刚进单位的人员高,每个月47万。那时人民币面值大,以万为单位,其实就是47元。
1957年,呼和浩特东郊四十多里地的一个村子准备修建水库,内蒙古水利厅从全自治区抽调干部,我父亲被选中,到水库管理局担任保卫工作。
由于刚来,没有地方住,我们一家六口人借住在本村一个地主院里。这家有正房五间,我们家住了两间,他们家自己住了两间,还有一间凉房两家合用。院子很大,长着两棵杏树,每到春天,杏花就纷纷扬扬芬芳了一院子。院子西邻,是一个叫陈二仁的老人和他的两个儿子,算是三家人。东墙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村巷。
我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出生的。小时候的记忆总是有些缺失,到我稍有记忆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爬树,爬到杏树上,摘一朵杏花,闻闻,扔掉。另外就是爬到西墙上,喊陈二仁的外孙真元玩。真元家在北面五里地的黑沙图村。
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真元他姥爷陈二仁死了。虽然我当时对死亡这种事并不能有多少理解,但趴在墙上,看着那个油刷得花花绿绿的棺材和那些剪成各种形状,在风中飘飘荡荡的白纸,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母亲告诉我:“这些天不要爬过西墙了,真元姥爷死了。”我问妈妈:“什么是死?”妈妈说:“死,就是以后再没有这个人了。”
在中国几千年的丧葬传统中,土葬一直占据着主体地位。一个人死了,由他的后代儿女子孙主持,在不见天光的晚上把尸体装入棺材里,停灵三天、五天、七天、九天或更长时间,然后选择一个吉日发送出去,入土为安。所谓停灵,意思是把死者放入棺材里,在院子里停放至少三天。
为什么要把死者停放三天呢?这里有个缘故。每个人死法不同,有的人是死于疾病,在家里躺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寿终正寝,油尽灯枯以后才去世的。有的人死于雷电击打,有的人死于车祸,有的人死于掉落悬崖-----总之,每个人死法不同。有的人,你看着他当时像是死了,其实他是假死。特别是死于电击的人,很多都是假死,等到身上的电流消耗殆尽,他很可能会活过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因此,每个人死后都需要在自家院子里最少停放三天。如果在三天内仍然毫无生息,那说明这个人是真的死了,再也没有可能活过来了,发送出去,入土为安吧。
为什么至少要停灵三天呢?除了上面的因素,还有另外一些具体操作上的意思。有的人祖祖辈辈都是本地人,所有的亲戚都是本地人。家里有人不幸去世,需要通知所有亲属前来哀悼送葬。
通知亲属这种事,农村有个专有名词,称作报丧,也有的地方叫报孝。这种事一般由死者的儿子来做。如果亲属们都在本地,自然好办一点,步行或者骑个自行车去通知所有亲戚。好在这里的人们比较富裕,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几乎家家都有至少一辆自行车。我家第一辆自行车是五十年代末期有的白山牌。
有的人属于外乡人,属于很远的外地移民来本地的,这种人的亲属大多不在本地,加上以前交通不便,报丧这种事就得持续好多天才能完成。死者停放三天显然在时间上就做不到。那就得停放五天、七天,甚至九天十二天。
另外,季节有春夏秋冬四季,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家里有亲人去世,就得找人挖墓。如果是夏秋季节,土壤松动,墓穴容易挖,一两天也就挖好了。如果遇到冬天,天寒地冻墓穴一时半会挖不下去,这时间也自然需要延长。这也是死者需要在院子里停放几天的决定因素之一。
还有一个因素,也需要考虑,那就是决定发送那天的日子是不是吉日。我们中国传统文化讲究的是,统筹考虑,全面安排。大事从简,小事从严。人生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个是生,一个就是死。生死两件事绝不能太简单草率。
陈二仁当时只有六十多岁,村里口碑不错,见人就喜欢笑呵呵的。据说,一天夜里睡去,第二天早上没有醒过来。家人把村医叫来验证,村医判断,人已经死了。既然已经死了,那就等夜幕降临以后装入棺材成殓吧。
夜里,家人把死者放进棺材,第二天才开始给亲戚报丧。好在大多数亲戚都是本村的,还有一些是邻村的,他们很快就接到了通知。加上天气是春夏之交,山上的墓穴也好挖。因此,他们决定死者只停放三天就出殡。
第三天中午,人们正在帐篷里吃饭,准备吃饱喝足以后就起灵。这时,他们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有人敲击棺材板。起初,人们以为是有些子女太悲痛,哭泣的时候拍打棺材板。代东的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丧葬师。他也听到了声音,和死者的长子来到灵棚里,挥手制止了那些哭泣的子女,果然听到棺材里有人拍打木板。声音越来越急促。
村民们比较迷信,以为是诈尸了,很多人吓得四散奔逃。但是,丧葬师可没有任何慌张,他即刻告诉死者的长子:“赶紧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子孙,把棺材盖打开。你爹八成是没死。”
因为今天要发送,昨天晚上就钉死了棺材盖。但是,不管棺材盖好不好打开,外人是不愿意干这种事的,子孙们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干。
一帮人找来了撬棒,把棺材上的木头钉子拔出来,众人一起动手,把棺材盖移开,只见原本躺在里面的陈二仁翻身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水、水------”
丧葬师喝道:“快去舀一瓢水来!”
一瓢水拿来,递给棺材里的老人,老人接过水,一口气喝光了,立刻有了精神,又说道:“扶俺起来,饿死俺了。”
子孙们这才确信,他们的亲人没死。大家七手八脚把老人扶出棺材,来到帐篷里,看着各种吃食,老人狼吞虎咽吃了半天,等他终于放下碗筷,大家才询问他这几天的经历。老人看着满院子的丧葬氛围,长叹一口气说道:“真是两世为人啊。”
原来,那天晚上刚睡下不久,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两个人拿着绳索套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家里拉起来就走。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拉到一个阴森森的地方。面前是一个桌案,桌案后面是一个长相很可怕的人对他喝道:“李二仁,你的阳寿到了!”
陈二仁一愣,诧异地说道:“俺不是李二仁,俺叫陈二仁啊!”
那人恼怒地对着抓他来的两个人说:“你们这两个猴崽子,又抓错人了。既然抓错了,就放了吧。”
陈二仁回头一看,身后是一个深不见底黑黢黢的悬崖,他被推了下去。强烈的失重感吓得他亡魂出窍,一下子醒了。醒来以后,他觉得憋闷得厉害,一摸周围,是木板。他一边喊叫,一边拍打木板。这才惊动了众人。
陈二仁死而复生,这在当时的村里引起轰动。这个故事其他部分都是村里人经历的,至于说陈二仁自己说的那个梦境过程的真假,那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1982年我离开村子的时候,陈二仁还活得好好的,这时候,他已经是将近九十岁的老人了,每天乐乐呵呵的。那种慈祥的笑意非常真诚,只要你见过他一次,他的笑就像一把刻刀刻在你心里,让你永远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