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宴小我九岁。
我而立之年，他刚满二十一。
彼时，他正遭受行业前辈潜规则，是个籍籍无名的模特新人。
后来，他毛遂自荐，爬了我的床。
偏执地告诉我，如果我们足够相爱，年龄不是问题，只要我坚定不移走向他，他就跟我白头偕老。
再后来，他找了个妹妹，说要体验吃苦也像享乐的岁月。
他说那叫青春，青春和自由无价。
可他忘了，星辰和大海都需要门票，诗和远方也很贵。
1
池宴最近做团播，昼夜颠倒，作息很不规律，前两天犯了肠胃炎。
今天难得赶上休息。
我特地买了食材，打算给他改善伙食。
回家前没提前通知，正好听到他跟朋友打电话。
「今天早上睁开眼，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你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吗？她已经33了，我才24啊！她老了我整整九岁！」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就心烦！一开口更烦！」
「亲她？别闹了，下不去嘴，噩梦做到后半宿。」
「当然，我对爱情依旧抱有期待，只是想象中的那个人不希望是她。」
我的心脏猛缩了下。
池宴，大概是，想分手了。
我深吸口气，握在门把上的手，紧了又松，突然变得虚浮无力。
屋子里的声音停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鼓足勇气开门进屋，将玄关处横七竖八的球鞋摆放好。
池宴从厕所出来，跟我目光相撞的那刻，他明显有些愣神，但更多的是冷静和默然。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话，我胸口像是被塞了团棉花，呼吸都困难。
侧头看着桌上东倒西歪的饮料瓶，脚底下随意乱丢的衣服鞋袜，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怀里的超市购物袋，涌上心头的疲惫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做饭吧，我饿了，公司的盒饭根本不是给人吃的！」池宴说完径直走向沙发，打开电脑玩起游戏。
见我愣在原地没动静，他皱起眉头。
「就玩一会儿，连续播了半个月，不能打把游戏放松下吗？在公司管我，回来还管我，你不累我还嫌累！」
我忽然有些想笑，也有些迷茫。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的？
2
好像是从半年前，他偷偷跟恒星网娱签约。
放弃平面模特，选择赚快钱的网络直播主播。
我们大吵一架。
在那之前，恒星的人频繁联系，想挖我去当总编。
被我拒绝，不知从哪打听到池宴跟我的关系。
先将他挖过来，一番洗脑下，签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对赌协议。
我跟池宴说了恒星的用意。
他不信，觉得我忽视他本身的能力。
「我长得好悟性强，当初你也说过我有天赋，模特行业比响铃卷，不出来搏一下，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我很无奈，想到他也是为了我们的以后，合同已经签了，反悔也晚了。
我只好跟着他一起跳槽。
他学跳舞，背话术，维系跟大粉丝的粘性。
我想场景，编排互动，利用所有资源将他推上C位。
现实比预先设想得好，半年不到，池宴因为出挑的长相，在平台小火一把。
对赌协议提前完成，薪资跟着水涨船高。
我以为一切变好了。
池宴对我的态度却变了。
他常常否定我的决议，不管在公司，还是在家里。
大到直播间运营风格更新。
小到我的穿衣打扮。
但凡有一丝不满，他都能上升到我强势不听劝。
「世界日新月异，眼光要放长远，当初我进恒星，你一万个不乐意，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短暂成功后的心理膨胀，我理解他的自满和得意。
只是没想到，往后日子他并未收敛，反而越发猖狂。
迟到、翘班、不配合导播间工作……
总监多次不满，要将他从C位换下来。
是我力排众议，将他保了下来。
生活工作上对他日益严格，话说得多了，如今成了池宴眼中唠叨老女人。
3
游戏的喧闹声，在不大的客厅里异常清晰，吵得我太阳穴直跳。
许久后，池宴终于走向饭桌，扫了眼桌上的菜色。
「怎么又是这几样菜？」
我语气平静：「这不是你从前最喜欢的吗？」
「三年，再好吃也腻了，人都喜欢新鲜东西，谁能一辈子只爱一道菜？」
我脑子有些恍惚，不知道他在说菜，还是在说人。
眼前的少年分明还是三年前熟悉的眉眼，这一刻在我眼中，却显得无比陌生。
盛夏的晚风席卷着热浪，从窗户刮进来，粘稠的空气闷热得我喘不上气。
我的厨艺其实并不好，至少三年前，甚至打不燃煤气灶。
那时候，我刚跟池宴在一起，租下这套离学校很近的单室套公寓。
他特地选在我俩恋爱99天的日子，搬进新家。
「今天长长久久，明天百年好合，后天一生一世，跟姐姐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纪念日！」
他兴奋地拉着我选购家具，添置厨具，说要尝尝我的手艺。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过去三十年，几乎没怎么下过厨。
硬着头皮做了几道菜，色香味一样都不占，心虚地低下头。
池宴却乐呵呵地伸手将盘子护在身前，咧开嘴笑起来：「都是我的，姐姐不许跟我抢。」
「不好吃，我给你点外卖吧。」我有些不忍心他吃下这堆看不出原材料的东西。
他嘴角酒窝甜得要醉人：「好吃，只要是姐姐做的，都好吃，我一辈子吃不腻！」
那时他的眼睛很亮，让我一度忘了，再好看的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4
吃完饭的功夫，他跟往常一样，进浴室洗澡，闭口不提今天是什么日子。
曾经连99天都要大肆庆祝一番的少年，忘了我的生日。
桌面没合上的电脑，微信聊天框一直在跳动。
【不是菜腻了，是人腻了吧？】
【听说30往后的女人脑子开始迟钝了，言外之意听不懂的，哥儿们你还是直给吧，哈哈哈……】
是他大学玩得比较好的同学。
【谁懂啊，现在连碰她的欲望都没了，一股油烟味。】
【她最近总跟我说很多朋友都结婚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朋友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还在喝AD钙奶呢！】
他的言辞一如既往的稚气未脱，却如飓风过境，在我脑海中留下一地狼藉。
突然，我想起什么。
我慌忙拿出手机，略微颤抖的指尖，点开今早闺蜜发我的一段视频。
那是池宴团播截屏转载中，浏览量很高的一条，置顶评论是张表白墙的小作文，男寻女。
地址写的南区C大，刚好是池宴的学校。
闺蜜提醒我：【小心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
我当时并未理会，C大是艺校，想出名赚钱的小男孩不少，团队里就有好几个从学校挖过来的新人。
小作文或许是团队哪个男孩发布的。
此刻再看表白墙上的寻人文案，我瞬间红了眼眶。
【墙墙，捞人。】
【C大羽毛球场上，扎双马尾，穿白衬衫，粉色短裙，手拿AD钙奶的妹子，我喜欢你！】
【说不出对你有多喜欢，只知道目前喜欢你的程度，是其余所有喜爱事物加起来都无法企及的，你是第一，且遥遥领先。】
配图是一个背影迷糊的年轻女孩，看不清脸，却不难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
鬼使神差般，我点开池宴的好友申请列表。
有一个醒目的，长相可爱讨喜女孩的自拍头像。
已经通过好友验证。
两人的聊天记录，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言语间分寸的拿捏恰到好处。
双方互相分享日常，小到早上的一碗加荷包蛋的面条，大到直播间节目上穿衣搭配……
年轻男女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没道破的那层窗户纸，总是最撩人的。
我呆呆看着屏幕，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手指依旧忍不住往上翻阅。
【猫咖有活动，看你朋友圈不少小动物，周末要一起去吗？】
【哇好可爱的小猫咪，(*╹▽╹*)好啊，怎么办学长，我现在已经开始期待了！】
【嗯嗯，给你带喜欢的芋泥麻薯蛋糕和AD钙奶。】
我呼吸微微停滞了一下。
这家店铺我记得，是我分享给池宴的。
当时他说学校课业重，兼职又忙，抽不出时间。
原来不是没有时间，是时间都分给了新认识的小学妹了。
难怪，那天他回来时，衬衫最上方两颗纽扣，严丝合缝地扣着。
好像，从那天起，他时常走神，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同一天时间，发现男友的背叛和嫌弃。
我以为我会歇斯底里跑去跟池宴大吵一架，至少应该要抱头痛哭一场。
却发现，心脏处除了闷闷的不适之外，并无太多悲伤情绪。
我很平静的，接受了池宴不再爱我的事实。
5
电脑里跳出一栏生日提醒。
手机跟电脑，备忘录互通。
池宴从房间里出来，半个身子遮挡在阴影里，瞧不清他半明半暗的脸庞上是什么神情。
「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没准备礼物，你应该提醒我的。」
他走上前，在我对面沙发上坐下。
「没关系，生日而已，年年都能过。」我卸了力般，靠在椅背上。
池宴敏锐察觉出我的情绪，过来拉我的手。
「生气了？给你买个蛋糕！」
我沉默很久，突然笑了一下。
「买芋泥麻薯味儿的吧。」
空气顿时安静了。
但也只是一瞬。
池宴松开手，目光移到电脑屏幕上，慌乱地猛地将其合上。
眼底的歉意和纠结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你知道了？」
我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当一个男人对你没了爱意，只剩歉意，这段感情失败得不能再失败了。
他转头对上我的视线，点燃一支烟，停顿好半晌才说：「很早之前就想告诉你的，但不知道怎么说。」
「可能是我们总待在一起，没了刚开始的新鲜感，也可能是我俩社会阅历相差太大，没有共同话题，毕竟，你大我九岁……」
他拙劣地解释，让我的心情一点点沉下去。
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池宴，你第一天知道我大你九岁吗？」
他目光闪躲，避开我的视线。
「我一直以为感情不会被年龄和外在束缚，现在才知道那时年少无知，对自己太过自信，年龄确实是跨越不过的鸿沟，我不能欺骗你，也没法委屈自己继续跟你在一起。」
「桑姐，我们分手吧。」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道是他叫我桑姐震撼大，还是他觉得跟我一起受委屈了，更加荒谬。
少年一副被占了便宜的样子，让我险些笑出声。
看着眼前的男人，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顿。
「池宴，你是不是忘了，这段感情，是你当初死乞白赖求来的！」
烟雾朦胧了他的神色，少年沉默不语，只是猛吸烟。
6
我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长大，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离了婚，各自组建家庭。
遇到池宴之前，交往过一任男友。
他想出国深造，我坚持留在国内大厂镀金，双方互不相让，矛盾日积月累。
跟大部分校园爱情的结局一样，最后以分道扬镳收尾。
自那后，本就因为父母失败婚姻，对爱情没了期待的我，更加封闭心门。
每次有同事想给我介绍对象，我都以开玩笑般敷衍的口气揭过：「我的男朋友还在上学呢！」
池宴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的。
认识的那年，他刚成年，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稚气未脱的学生头，发梢处染着湿漉漉的汗，眼眸清澈明亮，像是被人从篮球场上临时拽过来拍照，忽地冲镜头一笑，格外阳光惑人。
那时我已经是某传媒公司广告部资深编辑，接触过上千位模特，合作过上百个项目。
什么人适合当模特，一眼能分清。
池宴刚进摄影棚那天，跟个小学生似的到处打招呼。
嘴甜，男的叫哥，女的叫姐姐。
注意，是姐姐，不是某姐。
两者的差别，天悬地隔。
池宴长得好看，五官线条立体清晰，眉毛浓却不粗，不用过多修饰浑然天成，显得脸更清秀。
偏偏个子高，身上肌肉线条隔着T恤也能看得清楚，不失男孩子气。
没化妆，底子很干净，比其他同时期应聘的几个男孩，强出不少。
却只是这场运动品牌广告的背景板之一。
项目不在我手上，人员挑选负责人是另一位编辑，红姐。
业界传闻，她尤其喜欢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小男孩。
时常有彻夜留宿，天亮扶腰离开她住所的小模特。
大伙儿见怪不怪。
这一行，潜规则成了明规则。
你贪图我年轻力壮，我图你阅历和资源，各取所需，谁不比谁高贵。
再见他是个瓢泼大雨天。
他不知道蹲守多少天，逮到据说拖欠许久工资的红姐。
红姐车胎爆了，脾气差正无处发泄，他撞到枪口上。
「想要工资？可以！去我家，我们详细聊聊！」
不玩拐弯抹角那套，赤裸裸的语气里满是欲望。
池宴浑身湿漉漉，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小狗，听到这话，下颚线绷紧，神色纠结。
不知是在权衡利弊，还是蓄势待发要反抗。
「钱我不要了！留给你打除皱针，去去挂到胸上的眼袋吧！」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德行，前看像被车碾过，侧看像被驴啃过，一把年纪老牛吃嫩草，你平时脸上涂什么？保养得可真厚！」
池宴骂完，跑得比兔子还快，冲进大雨中不见踪影。
红姐大受震撼，似是没想到有新人刚跟她硬刚，无疑是在用职业生涯挑衅。
气急败坏地用她的爱马仕狂砸车门。
我在车内笑得前仰后合，红姐算是跟我竞争总编辑的对手。
平时两人表面和善，背地里恨不得互相扎小人，两两看不顺眼，她吃瘪我自然高兴。
雨势不减，驱车回家途中，偶遇蹲在树底下挡雨的池宴。
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我摇下车窗：「下雨天不能躲在树底下，上学老师没教过吗？」
他抬起湿润的眼，不知是因讨薪失败沮丧，还是被大雨迷了眼。
可怜又无助。
心一软，让他上了车。
谁能想到坚定拒绝潜规则的少年，利用这份心软，成功爬了我的床。
7
那是后来一次跟投资人的酒局上，我作为项目负责人，领着工作人员和几个刚完成拍摄任务的模特，轮番敬酒。
池宴也在其中，并且是广告C位。
机会是我给的，没让人失望，他完成得很好。
酒局后，我喝得酩酊大醉，池宴打出租车送我回家。
吹了一路晚风，到门口时，酒醒了大半。
他掏出包里钥匙，打开公寓门，进屋给我烧水泡醒酒茶，然后卸妆敷面膜。
我被伺候得很舒服，脑子一抽突然想逗逗他。
手划过他平坦却结实有力的腹肌，掌心摩挲不停。
心里知道他不喜欢红姐，大概率也瞧不上大她九岁的我。
谁想到，小狼一样龇牙咧嘴的少年，那一晚先是化身绵羊，乖巧顺从，后来直接成了恶虎，吃干抹尽。
许是空窗太久，干涸的草地遇上明火，一点就着。
我并未将一晚上的放纵记在心里，给了他两个资源，全当利益交换。
谁成想，少年捧着拟订好的合同出现在面前时，眼睛又红又肿。
问我是不是急于撇清关系？
他说他喜欢我。
我是不信的，进了娱乐圈的男孩子，嘴巴都会哄人，说得比唱得好听。
他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嘘寒问暖，添衣送饭。
会在我忙碌一天，胃部不适时，送上温热的饭菜，强调是亲手做的。
摆好碗筷，跟只萨摩耶般盯着我吃下去。
记得我的生理期，会提前精心准备每个节日的礼物，不管什么时候，打开手机，第一个跳出来的永远是他的消息。
一日三安，可爱表情包，路边随手一拍，时刻日常分享……
对当时独自一人打拼，缺少亲人关爱的我来说，很受用。
再加上他长得不错，情绪价值给得到位。
两人又有过和谐的一晚，时间一长，答应他是迟早的事。
即便一开始嘴硬，抱着不吃亏的心态，也在以后相处中，逐渐沦陷。
现在以旁观者视角来看。
我这些年在他身上的开销。
消费在夜场牛郎身上，或许做得比他还好。
8
房子是我租的，池宴收拾几件衣服要去住校。
生怕我缠着他似的。
我全程不发一言，安静看着他只带走了几件换洗衣裳。
挺骨气的，贵得一件没拿。
不知是近几个月可观的直播收入给的底气，还是AD钙学妹传染的青春朝气，赋予他有情饮水饱的勇气。
总之，连续一周他跟人间蒸发般，没了消息。
公司人事说，他请了长假。
「池宴问我有没有特价商务舱机票的渠道，我还以为他准备跟你出去旅游。」
我笑了笑，语气平静：「不是，我们已经分手了。」
人事一脸难以置信，见我不像是赌气，叹口气。
「正常，有多少姐弟恋能走到最后，从一开始注定困难重重，早分手早解脱，他们有的是时间肆意挥霍，我们女人可没有。
既入穷巷，及时掉头，全当教训，日子少了谁都能照样过！」
人事比我大三岁，离异带个女儿。
听公司人传小话，她前夫小她五岁，同新媒体行业。
追她时轰轰烈烈，闹掰时同样人尽皆知。
婚后不到一年，传出婚变，丈夫在她妊娠期，跟一刚成年女主播好上了。
最终离婚收场。
这一刻，我仿佛从她身上看到婚后的自己。
幸好，我还有爬出泥潭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