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的时候，82岁的奶奶到了弥留之际。因为正是正月，我们这些上学的孙辈都还在家，家人们日夜都围在奶奶的床前，这也是我们地方的风俗。
爷爷去世的早，我们这些孙辈几乎一个都没有见过。于是，奶奶在我们所有人心目中，就是“祖宗”，也就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
那段时间里，父亲三兄弟还有两个姑妈，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奶奶的床前。从大年初二开始，奶奶就卧床了，神智也有时清醒有时迷糊的。但似乎总有什么未了之事，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我父亲知道，奶奶心里惦记的，就是还没有给子女们分家呢。
我们地方有个习惯，只要父母有人在世，他们就会一直住在祖屋里，一定要到老人家大限来临时再分家。
如今，我们这些孙辈都已经十几岁了，祖屋依旧是父亲几兄妹们共有的。当然，奶奶娘家是地主，她手里也还有一些首饰之类的细软，早些年就曾和我们说过，到时候要分给大家。
大年初十的晚上七点多，父亲三兄弟和两个姑妈都在奶奶的房里烤火陪伴。
白天昏睡了一天的奶奶，突然清醒了许多，甚至还让我父亲把她扶起来半躺在床头，说要给你们分家。
奶奶的话刚说出不久，伯父就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先过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在我们所有人的注视中，伯父缓缓走出了房门，奶奶也没有开口留住他。我父亲却突然站起来喊道：大哥，我有话说。
父亲说：妈妈看来是熬不过今晚了，既然要分家，你就要留在这里。
伯父有点迟疑，嘴里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亲生子……
伯父的话一说出口，我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伯父是爷爷奶奶的大儿子，但我们早就知道、甚至全村人都知道，他并不是奶奶亲生的。
爷爷奶奶都是二十年代出生的人，婚后三四年没有生孩子。刚好那年冬天有个外地小叫花流落到我们村里，大雪纷飞撼动刺骨，小叫花就在爷爷家门口过夜。
爷爷奶奶婚后多年没有孩子，看到七八岁的小叫花，心里实在不忍心，就把他收留下来。但也没有说直接认做儿子。
奶奶说：你也七八岁了，心里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肯定有感情，我们只是不忍心你吃苦，你留在我家，我们当你是儿子，你可以叫我们叔叔婶娘。
就那样，伯父留了下来，却真的一直叫着叔叔婶娘。七八岁的他却非常乖巧，很懂得孝顺爷爷奶奶。即是外人偶尔也会说点闲话，说连爹娘都不叫一声，做得再好也是虚的。
但伯父留下来之后，第二年，我父亲就出生了，而且这一发不可收拾，奶奶先后又生下两个姑妈和叔叔。
别人都说，那是你爷爷奶奶心肠好，收留了小叫花，老天爷才给你们家送来鼎盛的香火。
也就是说，这个伯父，其实也是我们的假伯父，即使到现在，他依旧叫我奶奶为婶娘。
但据我父亲说，从他出生开始到有了叔叔，那些年里，爷爷的身体总不是很好，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外面的重活也干不了。
十来岁的伯父，就懂事地操心起家里的事来，乡亲们都说，你看人家孩子，都还没有锄头把高，却也要干大人的活，真是懂事。
就那样，爷爷勉力地撑起这个家，多亏了有伯父这个收养在家的孩子帮衬，我父亲几兄妹才得以顺利长大。
伯父自己一生没有进过学堂门，但对我父亲几个弟弟妹妹，却总是督促他们多读点书，即使是在那个苦难年代，父亲和叔叔姑妈们最少的也读完了初小。
等到大家都长大了，家里的人多，住的地方挤得不得了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家里的条件也不好，爷爷奶奶为此头痛得很。
伯父却主动提出来：婶娘，家里住不下，我就住到路边的牛栏去吧，不能耽搁弟弟妹妹们的婚事。
可爷爷奶奶真舍不得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伯父一直叫他们叔叔婶娘，可十多年朝夕相处，和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区别？
见爷爷奶奶不松口，20岁的伯父，不声不响竟然就去当了上门女婿，虽然也在我们村里，却是一个比他大了五六岁的寡妇，家里还有一个女儿。
伯父入赘到了寡妇家后，家里的事还是没有丢下，也经常帮衬着爷爷奶奶。
我父母结婚后不久，爷爷就去世了，后来两个姑妈和叔叔成家，都是伯父拉着我父亲一手安排的。
但伯父自己也有个家啊，他和寡妇结婚后，又生了两个儿子，五张嘴吃饭，全靠他一个人出工，还要帮奶奶这个婶娘拉扯几个弟弟妹妹。
据我父亲说，那些年里，伯父几乎没有半夜之前上过床，鸡叫时就得出门干活。
虽然都不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只要彼此家里有事，伯父和我父亲叔叔都不用对方叫，会主动去帮个手。
就像农忙时搞双抢那样，有时候甚至还在自己家吃饭，却去给对方干活。幸好那个伯娘也通情达理，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闲话。
等到我们渐渐长大，小时候也有乡亲们逗我们说：他又不是你们的亲伯父，你们叫他的时候，前面应该加个名字啊。
不懂事的我们确实那么叫过，但只叫了一次，就被我父亲来了顿竹条炒肉，父亲恶狠狠地警告我们：
虽然你们伯父叫奶奶做婶娘，但我们都理解，他七八岁才留下来，与其装模作样叫声爹娘，倒不如坦坦诚诚这么叫。这些年来，他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哪一点不像亲大哥？
倒是伯父无所谓，甚至还劝我父亲说：我叫了几十年的婶娘，一点也不妨碍我和妈、和兄弟们的关系，孩子们怎么叫，只要他们也把我当伯父，那不也无所谓么？
伯父的家就在路旁，我们上学的年代，只要经过他家门口，也只要他在家，总会笑呵呵地拉着我们问：考试了吗？考的怎么样啊。
如果考得好，伯父就会变戏法似地掏出点什么小零食，算是给我们的奖励。即使考的不怎么样，他也会安慰我们，这次考不好没关系，下次努力就行，伯伯相信你。
我们长大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了，包产到户之后，虽然干农活是行家里手，但没有什么文化的伯父，家里的条件却很快滑落。相比起来，我们家和叔叔家却要好很多。
也一直到到叔叔成家后，伯父对弟弟妹妹们的关照，才得以“放下”。毕竟，时代不同了，他也到了力不从心的时候。
但每当我父亲和叔叔想要帮衬一下他时，他总是拦着说：你们也不容易，我暂时困难点，但还不至于饿肚子，等有什么大事的时候再请你们出手吧。
但对奶奶的赡养，伯父从来没有缺席过。尽管父亲和叔叔很多次和他说：
大哥，别说您不是亲生儿子，就算是妈亲生的，您不也是出门入赘了么，那就是出嫁女一样，你看两个妹夫，我们不也不需要他们供养么？
但脾气温和的伯父却生气了：当年要不是婶娘把我收下来，说不准我就冻死在雪地里。
虽然我叫她婶娘，但在我心里她就是娘。我之所以不叫他们爹娘，一来是那时候还小，更主要是我记得自己的亲生爹娘，他们都不管我，把七八岁的我赶出来讨米。
在我心里，爹娘其实不是个好称呼。如今让我不供养婶娘，那我不就成了白眼狼吗？
听伯父说得这么恳切，父亲和叔叔赶紧向他赔罪。也是到那时候才明白，伯父为什么不叫爹娘叫婶娘的真正原因。
如今奶奶到了弥留之际，正准备要分家了，按道理来说，伯父作为长子，肯定应该在床前聆听的啊。他却起身要离开。
还是我父亲马上明白伯父的意思，当即就拦住他：大哥，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父亲说：你曾经说过，之所以不叫爹娘，是在你心里爹娘这个称呼并不伟大，既然你在心里认可妈，到了这个时候，你这个长子就得留在这里。
弥留之际的奶奶开口了：阿大，你别走，我没什么东西分给你们，就是有几句话说。
伯父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到奶奶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说：婶娘，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奶奶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个手绢抱，递给伯父说：这是娘出嫁时娘家给的嫁妆，现在我不行了，你和弟弟妹妹们分了吧。
伯父打开手绢包一看，里面一个戒指一对耳环，还有一对镯子，看上去似乎都是黄金的。
奶奶说，戒子留给你，其他四件他们四个每人一个。只是娘也没啥积蓄，耳环和镯子都只能分开了。
奶奶说完，还捏起包里的戒指套在了伯父的手指上，然后就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但我们都清楚地看到，奶奶的手渐渐就松开了，只是没有动静。
伯父泪流满面，一声“娘”嘶吼出来，我们这些亲人顿时就哭了……
奶奶走了，她临终前握着那个收养回来的儿子的手，那个一直叫她婶娘的孩子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