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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的日子总是短暂,很快,吴国就迎来剧烈的反扑。吴军刚入郢都的时候,楚昭王正逃往随国(湖北随州),于是吴王阖庐告知随国国君:“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实尽之。天诱其衷,致罚于楚,而君又窜之,周室何罪?君若顾报周室,施及寡人,以奖天衷,君之惠也。汉阳之田,君实有之。”这番话包含了两个意思——吴国和周朝是近亲,随国等汉阳诸姬也出自周朝,那么吴国和随国理应并肩作战,共同消灭楚国,以报楚国兼并汉阳诸姬的仇恨。如果随国能逮捕楚昭王,原本属于汉阳诸姬的土地,都可以归随国所有,随国马上就能成为大国,和楚国比肩而立。
吴王阖庐是用血脉亲情和现实利益,引诱随国站在吴国一边,和楚国为敌。如果随国国君接受吴王阖庐的邀请,那么楚昭王马上就会身死族灭,随国也可以占据“随枣走廊”这个楚国的天险门户,遏制楚国的残余势力,彻底打断楚国的国运。但,随国国君考量再三,拒绝了吴王阖庐。《春秋左传》的解释是,随国国君占卜,结果显示灭楚不吉,便决定不参与灭楚的战事——“随人卜与之,不吉。”
其实抛开占卜等玄学问题,只从现实层面来看,随国国君不参与灭楚战事,也是有道理的——随是小国、楚是大国,一旦此次没有彻底灭楚,楚国便要出兵灭随,而吴国僻处东南,随、楚却是近邻,到时候吴国来不及救援,随国就要遭遇灭顶之灾了。到那个时候,占领的汉阳诸姬土地,也要重新交出来。这不是白白折腾一场么,何必多此一举呢?对于随国来说,现在追随吴国灭楚,属于眼前的蝇头小利,维护随、楚的关系,才是随国的长远利益。在这样的背景下,随国国君拒绝了吴王阖庐,并利用吴军兵临城下的有利时机,趁机提高自己的统战价值,和楚昭王结盟,宣誓效忠楚国。
千里伐楚的吴军,至此失去最后一次逮捕楚昭王、彻底消灭楚国的机会。随后,战场形势急转直下。早年间,伍子胥和申包胥是朋友,伍子胥发誓说“我必复楚国”,申包胥也发誓说“子能复之,我必能兴之”。现在伍子胥和吴王阖庐前来伐楚,申包胥便跑到秦国,乞求秦哀公出兵救楚。秦、楚是世代联姻的盟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见申包胥到来,秦哀公向申包胥赋了一首《无衣》,以示和楚国同仇敌忾,随即派出五百乘战车,和申包胥一起南下救楚。
起兵救楚的,不止秦哀公一人。越王允常做为楚国的盟友,不仅不希望楚国灭亡,更不希望吴国壮大,威胁越国的边境,于是在秦军尚未抵达楚国的时候,越王允常就起兵伐吴,偷袭吴军的大本营,想要迫使吴军回援。公元前505年,在秦、越的夹击下,吴军五战五败,被迫一路东撤。“大败夫槩王于沂(河南正阳)”“败吴师于军祥(湖北随州)”“秦师又败吴师”“焚之,而又战,吴师败”“又战于公婿之谿,吴师大败”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吴王阖庐的同母弟夫槩,认为吴王阖庐大势已去,便效仿兄长的做法,于9月起兵,自立为吴王。吴王阖庐无奈,继续统兵东撤,平定叛乱,巩固了吴军的后院。
伐楚战争进行到这个程度,吴军已经无力再战了,只能撤兵回国。既然秦、越是楚国的盟友,吴国是晋国的盟友,那秦、越出兵援楚的时候,晋国在做什么呢?答案是,晋国没有任何援吴、伐楚的计划,而是在和太行山东麓的中山国开战,极力开拓黄河流域的疆土——“晋士鞅围鲜虞,报观虎之败也。”鲜虞,即中山。之所以这么做,除了中山国崛起、威胁晋国边境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晋国六卿已经侵占了晋国国君的实际权力,伐楚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实际利益,但开拓黄河流域的疆土,可以给晋国六卿增加封地。
天下霸主的地位,同样不影响晋国六卿的实际利益,可能在他们看来,丢了也就丢了,没有必要消耗已经得到的家族实力,为晋国争取天下霸主的虚名。晋国沦落至此,自然不可能再参与天下争霸,眼睁睁的错失灭楚良机。吴国伐楚,就此告一段落。
此次伐楚,吴国以五战五捷而进、以五战五败而回,以天下大势而兴、又以天下大势而落,一年时间即走完“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全过程。不过,吴国虽然没能灭楚,但此战搅动天下风云,给各诸侯国造成巨大的震撼,楚国为避开吴国的兵锋,甚至迁都于鄀(湖北宜城),这可是晋国都没有做到的。从此以后,吴国在天下各诸侯国中,有了一定程度的威望和话语权。吴国伐楚的战略目的,其实已经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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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楚战争结束以后,吴国很多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第一个转变的人是吴王阖庐。自从回到吴国,吴王阖庐整整九年没有任何动静,和以往东征西讨、野心勃勃的那个吴王阖庐,完全是不同风格的两个人。发生这样的变化,无非是两种可能——要么是吴国元气大伤,再也经不起折腾,必须休养生息。要么是吴王阖庐在伐楚的过程中,见识到天下大势对国家命运的影响,产生了严重的挫败感,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消化内心的负面情绪。我猜测,这两种可能是兼而有之的。公元前496年,吴王阖庐和吴国终于振作起来,再次出兵伐国。但是这一次,吴王阖庐的兵锋不再指向楚国,而是指向越国。做出这样的战略转型,说明吴王阖庐已经认识到,吴国的疆域太小、底蕴不足,灭楚并兼并楚国疆土是不切实际的,与其继续和楚国为敌,不如逐步消化越国的疆土,壮大吴国的实力,再图伐楚或进取中原。一句话,打铁需要自身硬,巩固自身的实力,远比蛇吞象更有意义。就这样,吴王阖庐统兵进入越国,和刚继位的越王勾践,相遇于檇李(浙江嘉兴)。正常情况下,两军列阵以后,要进行一些试探性进攻,扰乱对方的部署、打击对方的士气,等这一系列流程走完,再命令全军出击,进行战略决战。
但在檇李,吴王阖庐列阵完毕以后,越王勾践却做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越王勾践在越军中找出一批死士,让他们列阵三行,然后徒步走到两军阵前,一行接着一行的拔剑自刎。这种战术,起源可能是越国的一项不为人知的传统,吴国闻所未闻,所以见到越军死士在阵前自刎,吴王阖庐和吴军将士愣在原地,不知越军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越王勾践发现了吴王阖庐和吴军的漏洞,命令越军立即出击,吴军在猝不及防之下,阵型溃散,大败而回,吴王阖庐也被斩掉一只脚指,撤退到檇李的七里外,吴王阖庐便薨逝了。“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遂自刭也。师属目之,越子因而伐之,大败之。灵姑浮以戈击阖庐,阖庐伤将指,取其一履。还,卒于陉,去檇李七里。”
吴王阖庐的最后一战,就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落幕了。吴军战败回国以后,吴王阖庐的嗣子继位,史称吴王夫差。对于吴军莫名其妙的战败,吴王夫差非常不服气,他任命大夫伯嚭为吴国太宰,并选将练兵,随时准备伐越复仇。
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国仇家恨,吴王夫差还命令侍从站在宫殿庭院,每次见到他出入庭院,都要问一句:“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吴王夫差听到问话,每次都要回一句:“唯,不敢忘。”就这样精心备战两年,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起兵伐越,在越国的夫椒(浙江绍兴)大败越军,越王勾践带着五千甲士逃往会稽山,然后命越国大夫文种,向吴国太宰伯嚭请和。
此时的吴王夫差志得意满,完全从伐楚、伐越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于是他成了第二个转变心态的人。在吴王夫差看来,吴军曾经在楚国境内纵横千里,大败楚军,现在又一战击败越军,越国的生死存亡就在吴王夫差的一念之间。这就说明,吴国的实力绝对强悍,完全有能力进取中原甚至取代晋国,称霸天下。至于两年前的那次战败,只是一次意外罢了。
其实,自从吴王寿梦以来,进取中原甚至称霸天下,就是吴国的既定路线,历代吴王都是这一路线的坚定拥护者和执行者。吴王阖庐从伐楚转向伐越,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也是开拓吴国的疆土、扫清吴国的外围,为进取中原做铺垫。
现在,吴王夫差伐越成功,意味着吴王阖庐转型的目的已经达到,吴国完全可以恢复历代吴王的既定路线了。在这样的背景下,吴王夫差要继续执行数十年来的既定路线,就不能满足于做晋国的盟友、东南的地域性大国,必须争做天下第一。
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吴国就不能显得过于野心勃勃,更不能给中原各诸侯国留下“灭国绝户”的恶劣印象,否则的话,吴国就会和楚国一样,得不到中原各诸侯国的拥护。那中原各诸侯国就没有灭国兼并吗,为什么他们就可以?
这是因为中原各诸侯国消灭、兼并的都是国力悬殊的小诸侯国,而且是地理位置不重要、血脉关系不亲近、没有大国保护的边缘性小诸侯国,从来没有国力、体量相差不大的诸侯国互相兼并。中原各诸侯国,赞同的是前者,反对的是后者。吴国兼并越国,恰恰是后者。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吴王夫差接到太宰伯嚭的汇报以后,便准备接受越王勾践的请和,延续越国的国祚。但伍子胥坚决反对与越国和解,要求吴王夫差干净、彻底的消灭越国。因为伍子胥是第三个转变心态的人。吴国伐楚是以天下大势而兴、以天下大势而落,虽然实现了伐楚的战略目的,但毕竟没有消灭楚国,甚至连小小的随国都不愿意站在吴国一边。
伍子胥认为,伐楚暴露出三个问题——吴国起步太晚、底蕴太薄,无论是文化礼乐、军事实力、口碑声望,都不足以号令中原各诸侯国。吴国的地理位置太偏僻,伐楚要远征千里,进取中原要跨越长江和淮河,政治影响力和军事实力不论投向哪里,都显得鞭长莫及。即便勉强投放过去了,也是强弩之末,无法产生较大的作用。楚国和越国是盟友,又都是异姓蛮夷之国,吴国夹在楚、越之间,颇受掣肘。
我们可以合理推断,伍子胥给吴国的新定位,就是甘居天下第二,不断蚕食楚、越的疆土,同时以东南地域性大国的身份,做中原各诸侯国的盟友,承担遏制楚国的战略任务。既然如此,那么越国做为吴国的近邻、楚国的盟友,就是必须消灭的。
于是,伍子胥在吴王夫差准备接受请和的时候,说道:“勾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雠,后虽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雠,以是求伯,必不行也。”但吴王夫差正站在风口浪尖上,又怎能听进去伍子胥的话?他摆摆手拒绝了伍子胥,随后便接受越王勾践的请和,保留了越国的国祚。
伍子胥长叹一声:“二十年后,吴国就要败亡了,哎。”伍子胥和吴王夫差的这段对话,就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十六篇文章——《吴许越成》。如果说吴王夫差是以吴国的视角看天下,那么伍子胥就是以天下的视角看吴国。吴国的路线之争,就此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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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吴国的路线问题,此后十年,吴王夫差和伍子胥又爆发了两次争论。公元前494年8月,即伐越成功的数月之后,吴王夫差便千里远征,统兵伐陈。公元前493年冬,吴王夫差出兵蔡国,把蔡昭侯以及蔡国大臣迁到州来,方便吴国随时监管。有了这两次远征的成功经验,吴王夫差信心倍增,便在公元前489年出兵伐齐,由此爆发了吴王夫差和伍子胥的第一次争论。此次伐齐的时间,《春秋左传》和《史记》的记载有出入,《春秋左传》也没有写两人的争论,但《史记·吴太伯世家》和《史记·伍子胥列传》里都写道:“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齐景公在位五十八年而薨逝,齐国的旧贵族高氏、国氏和新贵族陈氏、鲍氏爆发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吴王夫差便趁机伐齐,准备用齐国的鲜血,染红吴国的登天路。
伍子胥坚决反对吴王夫差的伐齐计划,他劝谏道:“勾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伍子胥还是以前的意思,越国是吴国的心腹大患,越王勾践是你吴王夫差的心腹大患,你放着眼前的问题不解决,不能甘居天下第二,非要北上争霸,到底是图什么呢?所谓的祖宗遗志,就那么重要吗?
天下霸主的虚名,就那么吸引你吗?吴王夫差的反应,仍然是不听,坚决要伐齐,和当年伐楚一样,在中原各诸侯国面前展示实力,争取他们的认可、拥护。此时的吴国正处于上升期,齐国正处于混乱期,此次伐齐的结果,自然是大获成功——“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於艾陵”,返回吴国的路上,吴王夫差还和鲁哀公在鄫地(山东枣庄)会盟。
伍子胥不同意吴王夫差伐齐,但吴王夫差伐齐竟然成功了,这就意味着,吴国的两条路线之争,吴王夫差代表的“进取中原称霸天下”路线,暂时占据上风,伍子胥代表的“东南地域性大国”路线,落入下风。那么,吴王夫差又怎么可能再听伍子胥的呢?于是就有了那句——“益疏子胥之谋。”而就在同年7月,楚昭王薨逝,他和越王勾践之女生育的熊章,继位为楚国国君,史称楚惠王。楚昭王出自秦女、楚惠王出自越女,这就意味着,秦—楚—越的盟友关系更加巩固。
公元前484年,吴王夫差准备再次出兵伐齐,为了毕其功于一役,他还在两年前挖掘邗沟,把长江和淮河连接起来,让吴国的兵员和物资,能通过水路抵达江苏淮安一带,极大节约了北伐的成本。可以说,吴王夫差对此次伐齐是志在必得的。越王勾践精准把握住吴王夫差的野心,亲自带着越国大臣前来朝贡,给吴王夫差、吴国大臣、吴国士兵都准备了丰厚的礼品,众人都很高兴,感觉越王勾践越来越恭顺,吴国可高枕无忧了。
但伍子胥非常不高兴,甚至非常恐惧。为什么?原因有二——越王勾践能精准把握吴王夫差的野心,这份揣摩人心的功夫,绝非常人所能及。越王勾践给吴国上上下下都准备礼物,让吴国君臣对越国放松警惕,那吴国岂不是国门大开?越王勾践这么做,除了出兵伐吴,还能有其他目的吗?
越王勾践的用心如此之深,吴国上下浑然不觉,这让伍子胥产生一种看破却无法改变的无力感,这才是伍子胥最恐惧的地方。所以伍子胥不要越王勾践的礼物,立即向吴王夫差进谏:“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壤地同,而有欲于我。夫其柔顺,求济其欲也,不如早从事焉。得志于齐,犹获石田也,无所用之。越不为沼,吴其泯矣。”伍子胥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吴国和越国是生死之敌,要么吴灭越,要么越灭吴,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而齐国远在北方,伐齐成功也不能耕种齐国的土地,得到天下霸主的头衔,也无法得到各诸侯国的真心拥护,这两件事没有任何意义。
十年来,伍子胥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谄媚、不改初衷,如果这都不是忠臣,那世上就没有忠臣了。但吴王夫差不听,坚决要伐齐,把自己代表的吴国既定路线贯彻到底。如果伍子胥到此为止,那么以他的资历,吴王夫差仍然会尊重他,无非是边缘化而已。然而,见到吴王夫差坚决要伐齐,伍子胥认为吴国已经没救了,迟早要被越国灭亡,便送其子到齐国,托付给鲍氏。“使于齐,属其子于鲍氏,为王孙氏。”这件事一出,吴王夫差大怒,你伍子胥极力阻止我伐齐,你却把儿子送到齐国,这是什么意思?里通外国,还是看衰吴国?
无论是哪一种,吴王夫差都不能容忍,直接下令赐死伍子胥。侍奉吴国三代国君、出仕四十年的伍子胥,就此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伍子胥因路线之争而逃离楚国,又因路线之争而死于吴国,也算完成一个“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全过程。
随着伍子胥的死亡,吴国的路线之争也彻底结束。吴国,再也没人能对吴王夫差发出反对的声音,吴王夫差将带着历代先王的期待,渡过长江、跨过淮河、向着北方、向着天下霸业的梦想,一路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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