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勘拾零之三
文/慌了个张
投票决定不了真理,但可以决定真理的话语权,如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你行不行,不是你的实力使然,而是大家说了算。竞争激烈,比拼的不是你有多大本事,而是看你的人缘即你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是你和大家关系与利益的综合考量。这就是现实的处世哲学,把人磋磨得不得不圆滑。《红楼梦》中贾雨村深谙此道,二度返场宦海中如鱼得水,步步高升,就是学会了钻营和攀附。
这里说不着雨村的升官记,还是说我学习石问之先生著《见微知著·红楼梦文本探》,今天读了第十七篇红文,校勘的触角延伸到脂批,越发“大胆”了。第一遍看过,觉着石先生分析的差不多都对,轮不到我多舌。可如宝钗讲的回头细想,再联系上下文,比对其他版本,几个回合下来,就打破刚刚灌输的印象,从怀疑处一点一点建立起我的看法。
关于雨村是被参“擅纂礼仪”还是“擅篡礼仪”,我同意石先生的分析,应该是后者。地方官员,最爱搞变通,所谓的因地制宜,实际上往往不自觉地就篡改了国家礼仪。对于地方上讲是客套虚礼,满不在乎;对于国家而言则兹事体大,不能姑息;对于同僚对手更是很好的噱头,等于授人以柄。这是雨村初次为官,不懂政治规矩和官场潜规则,被人暗算,摆了一道。后来东山再起,雨村就不是这般模样了。
关于是“馀不略及”还是“馀不累及”,石先生与周汝昌、蔡义江等先生都校勘为“累及”,我斟酌再三,还是觉着“略及”更符合文意。原文如下: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馀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
雨村为什么认为门子的建议方案“不妥”,并不只是他不愿被门子牵着走,而且还是因为门子的办法,有叫雨村为难的地方,故而需要再斟酌完善。为难在哪儿?通过后来判断就知道,被拐之人甄英莲,已经知道她“原系某乡某姓人氏”,却并没有“按法处治”。因为在《大清律例》中,对于被拐之人有明确的规定和处置方法,即对于被拐之人,法律规定必须将被拐者送还原家庭,使其与亲人团聚。雨村没有依法判决,而是忽略、掩饰过去,任由薛家继续强占带着上京去了。按说主犯薛蟠已“死”,罪魁祸首拐子也判了绞刑,被拐之人没有按法处治外,还判薛家赔偿冯家一大笔烧埋银子,这是典型的以罚代刑,并不是馀不累及。毕竟在《大清律例》中,连坐制度是一种重要的法律条文,主要体现在家族成员之间的责任连带关系。雨村虽然徇私枉法,但面上还要做得精妙,叫人挑不出毛病。由此推断,应该是“馀不略及”,意思是其余的不过略微提一提就罢了,即其余的就轻描淡写,跟前面的虚张声势才能形成默契的配合,就是举重若轻,举轻若重。这是雨村跟冯家家人玩心理战,自然把他们玩得团团转。
关于脂批是“较诸人皆近”还是“较诸人皆远”,石先生的分析视角不对,因而结论差矣。原文如下: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哪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
庚辰本在此下有一大段脂批——
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远〕,何也?宝玉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及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 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
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这是事实。这次,不也是宝钗来找宝玉的吗?问:“宝兄弟哪去了?”宝钗便在(怡红院)炕上坐了,这都打上门了,门槛儿都快踢烂了。君不见第二十六回晴雯就抱怨宝钗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这还不是“近”吗?哪里是“远”啊?但宝钗和宝玉都有一颗远着对方的心,是怕人误会,故而拿心。宝玉回来了,宝钗就走了,这更是欲盖弥彰,是近之故。黛玉和宝玉也走得近,俩人几乎总腻在一块,但时常闹误会,故意赌气疏远对方。这是小儿情态,跟宝钗心机,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说,钗与玉远中近,俩人是揣着远心而一步步走近,步入婚姻殿堂;颦与玉近中远,俩人是在亲近中闹误会时不时赌气疏远,最后竟成永诀。两条情感发展的脉络,不可不察。
关于宝玉题诗《春夜即事》是“默默花愁”还是“点点花愁”,我同意石先生的分析,“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一方面是书写笔误,把“點”看成“默”。另一方面可参照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一词的“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之句,是数量词的对仗,“盈盈”对“点点”更好。
关于庚辰本第四十七回回末批是“文牵歧路”还是“文章歧路”,石先生以另有一条脂批是“文章歧路”应证,这个说服力并不强,反过来也能说得通。先看批语:
题曰“柳湘莲走他乡”,必谓写湘莲如何走,今却不写,反细写阿呆兄之游艺了心却,湘莲之分内走者而不细写其走,反写阿呆不应走而写其走。文牵岐路,令人不识者如此。
至情小妹回中方写湘莲文字,真神化之笔。
其中,“了心却”我认为是“了心病”之误。薛蟠挨打之后在家推病不见人,可这也不能长久,于是想了外出做买卖(游艺)的点子,既能搪塞人们、了却心病,也能出去游玩,何乐而不为呢。这一节,薛蟠的心理活动,是对他这个粗人的细致描摹,很是传神,写出了这个娇惯大男孩难为情的一面。
文章歧路,是说文章写得走偏了方向,跟主旨不一致。而文牵岐路,是写法上的技巧,岔开另表,多线头的抖动,条条能都牵动人心。柳湘莲这一条线,写到这儿,暂且丢下不题,先表另一条线就是薛蟠外出做买卖。“至情小妹回中方写湘莲文字”,是接着再写,不是伏脉千里吗,难怪脂批感叹“真神化之笔”。曹雪芹就像是一个能工巧匠,针线在他手里,既能游刃有余的编织,又能不时牵动读者的心。这个“牵”字,是对曹雪芹小说全局构思、情节推进、内容编排等方法技巧的传神夸赞。跟魂牵梦绕是一个道理,曹雪芹的文字、文章、文思、文法、文理、文艺、文风,线头都攥在作者手里,玩弄于股掌之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令人望尘莫及。
贾雨村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其实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门子可不全知道。我这一篇文字,虽然不是胡来,但也难说能恰到好处。这个笔墨官司,旁观者自有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