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表现有各种姿态和状态。所谓嬉笑怒骂皆文章即是这样。同样,诗人可以之入诗。于是,诗的意味就有了赞颂,有揶揄,有讽刺,有悲愁,有淡泊,有雄壮……也就是说,诗的风格和诗人的性格与情感相符。否则,诗人写的作品就是伪作品。因此,诗歌体现诗人真实的性情。
今天我们来读一下余秀华的《初冬》。
《初冬》
诗 / 余秀华
我们还在喝酒,互相嘲笑彼此的白发
靠窗口的位置上,换了一群更年轻的人
你看你越来越不像样
喝醉了都像一个土菩萨
雨落下来。街道上的梧桐树像一个个老僧
散漫地嘬饮灯光,灰尘,人影
我们说着各自的故事
像说着两个远方的人
还是要写诗歌呀,不写你就丢了半条命,
你脸红,眼睛也红了
我看向窗外
一个和尚挽着一个女人没有打雨伞
过了红绿灯
那群年轻人也看向窗外,看着另一个女人
说:那是钱晓芸
在胡同里当暗娼,现在等钱治病
你脸红,眼睛也红
雨水会收拾一切的,我说
我们告别。摇摇晃晃走过一棵棵梧桐树
那一个个老僧
每个身体里都有我的半条命
还是放在那里吧
你越走越远,雨水把菩萨越浇越细
读一遍余秀华的这首诗,再揣摩诗的题目,会感觉到她之所以以“初冬”为题,是在以之象征人生的一段境遇,以及这境遇里的感慨和省悟。初冬还没有腊月萧杀极寒的气象,但已经有明显的寒凉之意。这寒凉在人间不但是天气,还引申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谓“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即是此意。诗中的初冬,正是女诗于人世间冷暖自知的心境。
这首作品一共有四节。前四行为第一节,接着的九行为第二节,最后五行为第四节,余下的五行为第三节。
第一节一开头女诗人选取了一个喝酒的场景来作为诗意生活的画面:“我们还在喝酒,互相嘲笑彼此的白发”。
和谁一起?他们喝了多久?那么来劲,还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好朋友间相互揶揄也是一种怅然和共鸣,基本上不会像玻璃心的人觉得尴尬。相邀喝酒聊天,从来就被作为很温馨的诗意生活。天来晚欲雪,能饮一杯无?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尊还酹江月……
余秀华爱喝酒。酒壮胆气豪。她的半生压抑与不适往往通过酒释放出来。再者,好友知己千杯少,如这诗里画面,饭店临窗的一桌人换了几茬了他们还在喝,就是见证,也是在为诗意造境:“靠窗口的位置上,换了一群更年轻的人 / 你看你越来越不像样 / 喝醉了都像一个土菩萨”。
不醉不罢休的深情里,没有古人浅尝辄止的淡泊与理性,看起来也并无放浪形骸。只是女诗人在烂醉的形貌里,说着仍然明心的话,说醉的人像个泥菩萨。为什么她偏偏想到了菩萨而不是其它事物?由此可见女诗人那一颗清醒、富含悲悯的心。
菩萨,是余秀华诗歌里常见的一个能让她抵达美好梦想的,具有悲悯情怀的意象。例如,“还可以竖这红尘为庙宇 / 竖几个元胜为菩萨”;“那一日我跪在菩萨面前,耳边响起你的声音 / 我可以依持菩萨。菩萨也允许我依持你”。
土菩萨(泥菩萨),也多次出现在余秀华的诗歌里,不只象征着慈悲救苦,还具有奋不顾身的孤勇精神内涵,尽管有时自身难保。如:“千里迢迢背回了一尊泥菩萨 / 五月的雨水盛大,河流增多 / 一个人盖起了新的庙堂”;“这样我才配背起半山腰的那个泥菩萨 / 一步一步过河”。
理解了这个意象,我们可以大致联想到余秀华这首作品的诗意与心灵的救赎相关。接着,第二节开头她这么写:“雨落下来。街道上的梧桐树像一个个老僧 / 散漫地嘬饮灯光,灰尘,人影”。
人间物事,本无情意。可诗人们不这么觉得,从来都觉得这万物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总是不自觉地赋予它们情意。第二节里梧桐树的形象也像第一节里那喝酒的人物形象一样嘬饮着这世问的事物:灯光、尘埃、人影。
梧桐树被风吹时轻轻晃动的样子,被女诗人拟化为一个个老僧人。僧人是她又从另一个角度与第一节里泥菩萨相关联的人物形象——僧人与菩萨都是佛教里的宝,是看透世事、修行悟道、渡人于苦厄的形象。
喝不完的酒,说不完的故事;活在当下,也活在远方里:“我们说着各自的故事 / 像说着两个远方的人”。
诗与远方,不可辜负,哪怕苟且于眼前的生活。故事里的人就是远方的自己。一个写诗的人,常常在文字里得以解脱,找到自己。女诗就是如此:“还是要写诗歌呀,不写你就丢了半条命, / 你脸红,眼睛也红了”。
喝了酒,脸泛红,眼也红。人激动时也是这样。
第二节的七、八、九行充满了象征意味:“我看向窗外 / 一个和尚挽着一个女人没有打雨伞 / 过了红绿灯”。
这场景是女诗人的造境。和尚是渡人的形象,被挽着的女人是诗人自己,红绿灯象征着人生、生活的某一个关口,很多人在这样的路口徘徊,甚至走不出。但经过一个僧人的指点、点拨的人,得以走出这风雨飘摇的路口、迷津。
第三节与第二节一样描摹出一个女人形象。第二节写女诗人自己,用了九行;第三节写别人用了五行,了了几笔即构勒出一个病态的女人形象。钱晓芸是谁?只是听说她总在讲女诗人的孬话,说女诗人的诗歌是抄写自别人的。对此女诗人何止恨得牙齿痒痒的。
江湖仇怨体现在这首诗里,诗人用两行文字刻画出仇人的不轨。她的仇人与她的脸红、眼红有相同之处,都因喝酒而脸红,都因相见而激动得眼红。不同之处在于那仇人更因为疾病在身和嫉妒女诗人而显得脸红、眼红。由此,这里的眼红有双关的含义。
女诗人也只能这么写,为了出口气。然后按下激动的心平静地说“雨水会收拾一切的”。雨水,象征着时间。是的,万物都经不起时间的冲涮。所谓“浪花淘尽英雄”。更何况,两个都是平凡的女人。
余秀华曾在一行诗里说“一个女人很容易和一个敌人讲和”。没错。在《初冬》这首诗里和女诗人一起喝酒的人物形象正是这个叫“钱晓芸”的人。诗中所造之境,正是女诗人心理矛盾纠结之处。
是原谅她,相逢一笑泯恩仇,还是忘记她,不忆过往,老死不相往来,让岁月冲淡一切?第四节里蕴含着女诗人的诀别之意:“我们告别。摇摇晃晃走过一棵棵梧桐树 / 那一个个老僧 / 每个身体里都有我的半条命”。
向过往告别。女诗人仍然会继续写诗,在人间,在人生的路上继续前行。路过的每一棵梧桐树,每一个僧人都曾是她生命中的一种状态。她不会带走,她的宿敌也打压不倒她。而看着宿敌渐行渐远,仿佛被雨水洗去,连同一颗悲悯的心。人间一场,终归虚无。我们拥有的,只是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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