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五月,杭州西湖。
日已将午,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射下来,西湖上一丝风都没有,两岸的杨柳枝儿也被晒得深深的垂了下来。西湖上如织的渔船和游船都没精打采的隐藏在树荫中,放眼望去,湖中湖岸空空荡荡,一个游人也无,只有树上的蝉“嘶嘶”的声音不绝于耳。
此时,茂密的荷花丛中,却传来阵阵划桨的声音。
一人多高的荷花纷纷从两边闪开,一叶扁舟缓缓驶了出来。只见扁舟上一个小童满头大汗,正在有气无力的摇着浆。他的对面,正四仰八叉横卧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大人,咱们到底去哪里啊?”小童看那个中年人终于睁开了眼,忙问道。
“你只管划,问去哪里作甚?”那个中年人睁开眼看了一眼,转身就要再睡去。
“划了大半天了,连个去处都不知道。”小童咕囔道:“你看看谁人家顶着大太阳在湖里行船?”
咕囔也没用,旁边已经传来中年人震耳欲聋的鼾声。
小童无奈,四周看了看,又慢慢把船划向林荫深处。
扁舟中这个中年人正是刚任杭州通判的苏轼,他来到杭州已经两个月了。昨夜跟几个朋友在湖中喝酒赏月,朋友归去,他自己在舟上过了一夜。
眼看又过了一个时辰,小童又热又累又饿,实在受不了了,把扁舟划到岸边,系在一棵柳树下,寻思上岸买几块桂花糕,给苏大人和自己充饥。
谁知大中午的,卖桂花糕的老妪也没在,小童无奈,只好越走越远,把醉醺醺的苏轼一个人扔在舟上。
过了一阵,西边一团黑云飘来,湖上刮起了一阵大风,扁舟本来就系的不牢,一下子就被风吹开,小舟随着大风,在湖里打了几个转,就往湖深处越飘越远。
过不多时,黑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
沉睡中的苏轼终于被大雨浇醒,他一抬头,四周漆黑如墨,大雨滂沱,不知身在何处。舟上只有自己一人,叫了几声小童,哪里还有回应。
苏轼浑身湿透,酒意全无,不禁连声叫苦。
正慌乱之间,突然看见前边不远处隐隐有灯光,苏轼大喜,忙双手并用,奋力划桨,朝着灯光的地方驶去。
不知道划了多久,终于看清楚,原来是岸上一间小小的茅草屋透射出来的一点灯火。
苏轼不由分说,小舟靠了岸,狼狈不堪的下了扁舟,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茅草屋赶去。
到了茅草屋门口,苏轼稍稍定了定神,也顾不得其它,伸手拍了拍门,大声喊道:“有人吗?我是赶路之人,想在这里暂避风雨。”
连喊了几声,茅草屋的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屋里的亮光照了出来。
苏轼抬头从门缝中看去,却是一个不到及笄之年的少女。只见少女一脸惊讶,云鬓微乱,显然是尚未梳妆。
少女看到外边狼狈不堪的苏轼,稍稍打量了一下,看不像是歹人,也就打开门,让苏轼先进屋。
苏轼顾不得客气,先在屋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忙走进屋里。少女轻声把门关上。
苏轼进了屋,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小屋没多少摆设,一桌一椅,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旁边放着几本书,布置的很雅致,非常干净,地板是用青砖铺就,纤尘不染。
看苏轼窘迫的站在当地,少女轻声说道:“公子请坐,这里简陋,还请公子莫嫌弃。”说话口音就是当地余杭口音,温柔清脆。
“不,不。”苏轼忙连连摆手:“姑娘,在下苏子瞻,游湖间突遇大雨,无处避雨,这才冒昧前来。”
当时苏轼已经名满天下,但少女好像没有听说过苏轼的名字,点点头轻轻说道:“苏公子,你身上都是雨水,可以先脱下外衣……处理一下。奴家进里屋暂避。”
苏轼满头满身都是雨水,浑身的雨水不停的流在地上,狼狈不堪,忙点点头。
看少女轻身入内屋,关了门。
苏轼这才脱下外衣,拧干了,又把靴子里的水倒干,又把外衣和靴子穿上。
过了一阵,少女端着一个铜盆出来,里边是热水和毛巾。苏轼也顾不上客气,忙洗了脸和手,用毛巾擦干了头发和脸,这才感觉舒了一口气。
一抬眼,仔细看了一眼那个少女,这才注意到少女清秀的瓜子脸,柳眉弯弯,嘴巴小巧,清丽脱俗。
少女看苏轼在注视她,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忙转过头去。
苏轼也忙转头去看书桌,却看见书桌上打开的竟然是《杜工部集》。
“姑娘,你在看《杜工部集》?”苏轼惊讶道。要知道北宋时期,女子读书者甚少,尤其是穷人家的女孩子,几乎没有读书的。
那少女轻声说道:“让公子见笑了,奴家也就识的几个字而已。”
说到读书,苏轼的话就多了。
苏轼点点头,说道“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然子美未尝有一时半时而忘君。”
还没等少女说话。
苏轼又说道:“写诗首在格局和意境,若无格局,诗则不入上流。杜之美格局之高,诗格才高啊。”
那少女没想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狼狈不堪的中年人居然一出口就是口气如此之大,而且说的句句在理,不禁另看一眼。
苏轼拿起那本书,来回翻了翻,书已经残破不堪,而且是私家书坊刻版,粗陋不堪。苏轼摇摇头说道:“要是姑娘不嫌弃,我家中还有几版《杜工部集》,下次我给姑娘送来。”
少女大喜,忙盈盈谢道:“多谢公子。奴家家里贫寒,买不起书。这本书还是托邻居张大娘换得。”
苏轼满口说道:“如此区区小事,姑娘切莫相谢。”
又看到少女在旁边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应该是读书札记。字迹娟秀,苏轼没看写的什么,先看字。大声夸道:“不错。字写得也好,有卫夫人的底子。”
少女又是脸上一红,正要说话。
只听得苏轼大声读道:“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
苏轼读完了,猛地转回头来,满脸惊讶,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女。
半天才说道:“姑娘,想不到你如此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见解。不光让当今须眉惭愧,就连当今文人大夫,也不一定能有你这般真知灼见。”说罢,还“啧啧啧”一番称赞。
姑娘一阵娇羞,刚要说话,却见屋外突然一片大亮。
原来杭州急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一瞬间黑云散去,红日当空,又恢复了白日的光亮。
又听得外边有人大声喊着苏轼的名字。
苏轼忙打开门,果然是自己那个小童。正在着急的大声呼喊,寻找自己。
苏轼放下书,转身对那个少女说道:“多谢姑娘,苏某先行离去。过几天必然把书奉上。”
少女点点头,轻声说道:“多谢苏公子,苏公子请。”
苏轼点点头,大声喊了一声,出门而去。
喊住了小童,走了一阵,才想起来,竟然忘了问那个少女的名字。
忙问小童,刚才那是什么地方,小童想了想,告诉苏轼,那个地方叫做茅家埠。
扁舟被大风吹得已经不知去向,两人急匆匆步行赶回府邸。
过了几天,几个官场好友约了苏轼晚上一起去天青楼饮酒。
到了傍晚,苏轼忙让家仆准备车马,往天青楼而去。
天青楼在雷峰塔下,是杭州有名的大酒楼。
到天青楼的路上途经西湖花市,两侧酒肆林立,行人如织。一到天青楼下,更是热闹非凡,现在正值晚饭时刻,街上红女绿女,三五成群,呼来喝去,人声如沸。
苏轼对清净的地方当然喜欢,对热闹的地方也喜欢。一下车,满脸春风的上了天青楼。
到了天青楼的一个大雅间,几位官场好友都已经在场,只等苏轼一来,让苏轼坐了首位,众人分宾主坐下,欢呼声中,酒水酒菜流水般的端了上来。
苏轼是杭州的通判,只要沈立大人不在,他就是杭州群官之首。沈立年岁已大,喜好清静,不愿意和这帮喜欢热闹的手下混在一起,所以每次出来到酒楼玩乐,沈立都不参与其中。
杭州乃是当时大城,京杭运河浩荡南下,繁华程度不亚于开封府和金陵府,其西湖风光和江南美食更胜之。
众人一落座,西湖狮峰龙井香茗先上,一定是用的虎跑泉水烹之。茶未到身边,细细的幽香已经袭人。
用过茶水,接着是八鲜果,四干果,四蜜饯。鲜果是用当季水果,干果蜜饯多是荔枝、龙眼、银杏、枣圈、话梅、梅姜、糖霜莲子。
用过干果蜜饯,天青楼最著名的八冷盘,八热菜和玉楼春酒就上来了。
江南名菜一道道上来,大家的兴致也越来越高。
苏轼是出了名美食家,杭州名菜细腻丰润,尤其是那两道“蟹酿橙”和“香鲜鱼舫”让他大为开怀。
一群人喝了一阵,有人就提议,寡饮无趣,有酒怎能无乐?
于是,大家轰然响应,过了一阵,先是三个女子进屋,前边是一个红衣少女,后边是两个年龄稍大的女子。
三个女子都颇为清秀,微一施礼,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就开始奏起音乐,前边的红衣少女在前边翩翩起舞,另一个女子开口就唱,仔细听来,唱的原来是柳永的《雨霖铃》。
柳永的词名动天下,尤其是在酒肆青楼中,更屡见不鲜。女子唱的却也动听,旁边的官员们齐声应和,苏轼对柳永的词向有微词,觉得太过艳丽萎靡,听了几句,不由得暗暗摇头。
一曲《雨霖铃》过后,众人大声喝彩,红衣女子谢过,三人接着又唱起柳永的《望海潮》,苏轼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吃菜喝酒,旁边有人看出通判大人好像对这个曲子不感兴趣,就忙举杯劝酒,大声让换人重新歌舞。
于是,环佩叮当中,又换了几个女子。一开口正是当朝欧阳修的《蝶恋花》。
欧阳修是苏轼的老师,苏轼凝神听来。听女子唱的悠扬婉转,连声称好。
看到通判大人称赞,旁边的大人们也都高兴。又让女子们接着唱欧阳修的词,女子又唱起了欧阳修的《生查子》,唱到“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两句时,声音凄婉绵长,苏轼不由得想起早已亡故的妻子王弗,不由得心生一丝酸楚。
旁边众人此时觥筹交错,喝的正高兴,谁都没有察觉。席间又上来十几个女子歌舞,一时姹紫嫣红,朋友们跟苏轼连连举杯,已经不大注意唱的是什么了。
又喝了几巡,有人就开始在席间称赞通判苏大人的诗词文章当独步天下,早已超过前朝的这些大家。
苏轼忙连声推辞,说自己学识浅薄,当朝有的是饱学之士。
有人就大声提议,让天青楼最好的歌女,来唱苏大人的词。众人轰然响应,连声称好。
由不得苏轼推辞,这群歌女退下,过了一阵,听的屋外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传来,门一开,只见一个清丽脱俗的绿衣女子抱着琴轻轻迈步进来,低着头也不说话。
席间官员们都大为不满,唱通判大人的词,怎么如此懈怠。
旁边的伙计连连堆笑,说道别看这个歌女年岁尚小,但她是天青楼这段时间最受欢迎的歌女。
苏轼已经喝的有七八分醉意,两眼朦胧不清,听的群官乱乱糟糟,大手一摆说道:“且听唱来。”
听通判大人让唱,群官也不再说话,十几双都盯着这个绿衣少女,生怕她唱不好,惹得通判大人生气。
只见那绿衣少女不慌不忙,轻轻将手中古琴放到木几上,款款落座。低头也不看众人,微微定了定神,伸出手来,十指尖尖,听的“铮铮”几声,随即琴音悠悠,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琴声幽幽中,绿衣少女轻轻唱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唱的正是苏轼早年间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这首诗是当年苏轼和弟弟苏辙两人在渑池分别,各奔前程时,苏辙作诗送给苏轼。后来苏轼返回渑池,物是人非,作下的名篇。
这首诗一出,即传遍天下,当时士子妇孺无人不知。
席间众官当然烂熟于胸,听绿衣少女唱的正是通判大人的名作,不禁都放下酒杯,凝神静听。
听了几声,苏轼也不由得放下酒杯,摇头晃脑跟着琴音轻声吟唱。一时,房间内,只有幽幽的琴音和绿衣少女的歌声。
片刻,最后一句“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唱完,琴音了然而绝,绿衣少女收起古琴,缓缓站起,走出屋外。
众人却都不觉,仿佛琴音尚在耳边环绕,少女的歌声还幽幽绕梁不绝。
苏轼恍惚中睁开眼,正看到绿衣少女的背影,觉得这个背影好生眼熟,此时已有八九分的酒意,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又过得一个多月,苏轼去灵隐寺找惠勤和尚喝茶闲聊归来已是傍晚,突然想起那天雨天西湖中遇到的那个少女,想着去道谢,就还让那个小童划了小舟,买了几样果品,往茅家埠方向划去。
穿过一大片荷花池,终于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茅草屋。
系好船,小童拎了果品,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茅草屋前。苏轼咳嗽一声,正要敲门,才发现大门紧锁。
苏轼让小童周边打听,才知道这个茅草屋以前是住着母女二人,但半月前已经搬走,不知去向。
此时残阳西下,人去屋空,苏轼想起当日那个少女一颦一笑,他独自望着远山如黛,悄立良久。
良久后才想起,当日茅草屋中的那个少女就是天青楼的那个绿衣女子。
于是,苏轼忙赶到天青楼,一问之下,那个绿衣女子名叫朝云,是半年之前来到天青楼的歌姬,因为容颜清秀,歌舞出众,备受客人喜欢,是天青楼的金字招牌。可是三天前她突然不告而别,不知去向。
回府之后,朝云的音容笑貌和琴声每天都浮现在苏轼眼前,过了几日,苏轼竟然茶饭不思,难以自己。
很快就是冬日,这一年,杭州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杭州装扮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一大早,迎着朝阳,苏轼沿着当年白居易的路线,走过断桥,走过孤山,走过雷峰塔,突然听到远处的梵铃,心中有感,转身直往灵隐寺而去。
灵隐寺的两个老朋友惠勤惠思都不在,苏轼心中空落落的,转了片刻,就要离去。此时,一阵风刮起,大殿外的风铃响声传来。
苏轼想起唐玄宗剑阁闻铃,那个绿衣少女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不禁长叹一声,吟诵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一句幽幽的声音,“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又惊又喜,忙回头相看,只见大殿之外俏生生的站着一个绿衣少女。
冬日朝阳的清晖照在她身上,笑靥含泪,耀眼生花。
西湖朝云
雾思
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