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萧抒衍成婚三年,我们相敬如宾。
年关时,他说朝廷克扣俸禄,想来是吃不上肉了。让我们除夕随意凑合些腌好的酸菜。
可我却分明看见,萧抒衍亲自询问挑选不同的衣饰,小心翼翼包装好。
给送到城外的寡妇那。
他说那是他心中的白月光。我一介粗鄙妇人懂什么。
他说我日日宅家无所事事,还不是全靠他。
后来,萧抒衍和那寡妇举动愈加过分。
我倒掉了每日精心为他熬煮的汤。
跑到县里最大的纺织作坊,和织娘们没日没夜纺织。还支起小摊售卖成衣。
不到三更起,忙到深夜。
街坊邻居都问我为何这么拼命。
“我想为了自己而活。”
我面不改色说。
却看见萧抒衍在转角处,忽而红了眼。
……
除夕日,街坊的红灯笼一早便挂起来了。雪下了有一阵。
出门时地上早已积累浅浅的白。
我穿着不那么保暖的冬衣,缓慢穿梭其间。
“顾娘子!今日要买些肉脯回去么?都是上好的猪肉!”
“新年给自己整身衣裳吧?看你那身打了多少补丁,是该换新了。”
摊贩们的吆喝声,热情,几乎要将人淹没。
我捏紧手中攥得发热的几文铜钱,为难地朝他们笑笑,
“还是不了。”
随即来到角落的小摊,挑了两只红烛。
砍价到五文钱。
旁人看我的眼神一下变了。
毕竟邻里皆知萧抒衍在朝廷当官,虽不是大官,薪水总比旁人高。谁料他这夫人竟然这般抠搜。
连着几文钱都要斤斤计较!
我拿好东西,加快脚步回了家。
萧抒衍傍晚回来时,两手空空,从兜里掏出来少得可怜的铜钱。
“朝廷今年没发米,辛苦咱得熬一阵。”
“这俸禄也是,实在少得可怜。毫不顾惜咱们老百姓生活啊。”
男人的声音如平日的清冽。
若不是我亲眼看见萧抒衍用心挑选饰品、买好蔬果鲜肉,偷偷送到城外的寡妇那!甚至连焕衣坊新上的厚大氅,也被他买来送给那寡妇!
当真要信了他的话。
可眼下,我只是沉默着看他,看他,不说话。
萧抒衍似乎想伸手拉住我。
被我不咸不淡避开。
我起身从厨房端出烧好的腌酸菜,饭烧了一盆,点上新买的红蜡烛。
倒有些新岁的味道在。
萧抒衍给我盛了大碗的饭,上面密密麻麻铺好腌菜,
“夫人,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多吃些。”
“往后我若荣华富贵,定不负你。”
说着,他轻轻撩起我额前散乱的长发,眉眼专注,深情地看向我。
仿佛他眼中便只有我一人。
曾经我也是这么以为。可萧抒衍凑近那股若有若无的香,还是让我的心不由得颤抖。
我也曾在他晚归时询问他去了哪。我也曾疑问他与那寡妇的关系。
萧抒衍从来只是冷脸,
“我与虞娘乃高山流水知音,岂能让你议论了去!”
“你一介乡野粗妇,吃穿用度还不是靠我!如今连这些小事,都要管着我么?”
“离了我,你还能做什么?你哪也去不了!”
2
我久久未说话。
萧抒衍后来同我道歉,说那日并非本意。
可那些话如针般扎入我心底。
每每回想,就仿佛在提醒我自己,萧抒衍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或许那才是他。
我撑起一副神色无常模样,在桌边吃晚饭。
萧抒衍也没再看我。我们相安无事,各自低头扒着饭。
窗外爆竹声劈里啪啦。
烟火味,和着饭菜香味,在昭告新年的到来。似乎腊月的寒意都祛散不少。
只是这里没有。
看着远处灯火长明,我不由走神。
是啊,离开了萧抒衍。
又能去哪呢。
以前我的日子单调简单,除了萧抒衍便还是萧抒衍。
父母所教养我如此。女子当以夫为天。
却从未告诉我。
若有一天,女子被丈夫舍弃该如何。
向来如此就该如此么?
我……不知道。
吃好饭,我去洗碗。然后收拾收拾准备迎新拜年。
桌上放了盘小零嘴。
是我拿省下的花销买的。除夕日,吃不上肉没事。总不能亏待了来拜访的街坊邻居。
“夫人,我来帮你一起吧。”
萧抒衍走到我身后,虚虚地搂住我的腰,下巴靠着我的肩膀。
显得格外亲昵。
男人滚烫的胸膛紧挨着我,宽阔的肩膀抵住,给我种莫大的安全感。
“好。”
其实我很享受二人的相处时光。从前的我会想,不管做什么。要是萧抒衍陪着,便好。
我注意到,萧抒衍并未动几口饭。
较他平常的习惯,确实奇怪。
我一门心思在想别的,索性没多问。
然而。
刚过不到半时辰,萧抒衍突然便说要出门一趟。可能很晚回来。
我直觉不对。试探着询问出声,
“是什么要紧事吗?毕竟是除夕日晚……免不了要串门拜访。我想同你一起,我想你陪着。”
可除夕夜会有什么要紧事?毫无征兆地就要他出门!
只怕是……
为了见某个人吧。
萧抒衍强忍不耐,点头。
他没意识到我浑身已在止不住颤抖,
“往日都那么过来的。你一个人也行。”
说着,他用力撇开我拽住他的手。
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步履带风,只留下衣角的残影。连我被甩到地上都未曾意识到。
我尚未完全死心。
悄悄跟着他,一路走,直到萧抒衍七弯八绕来到了熟悉的小路。
直到亲眼看见他来到那寡妇家。
萧抒衍牵起对方的手,要往屋里走。那动作,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孩子跟在后头。
寡妇做好了一大桌丰盛菜肴。有猪肉,有鱼,甚至还有没怎么见过的稀奇菜。
萧抒衍吃得开心。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放松自在模样。
也后知后觉,原来,他没吃几口饭,是在这还有一顿!
我默默地瑟缩在角落里。
像个见不得光的贼,只能偷看别人的幸福。
两人说着笑着。
萧抒衍温柔地替寡妇挑好鱼刺,放进碗里。
寡妇接过,又给孩子夹了菜。
其乐融融。
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我蹲在角落里,回想到了彼此的曾经。
和萧抒衍最初相识时,他还是个穷书生。我家道中落。但还算有些底蕴,生活不至于太贫苦。
父亲在私塾教书谋生。见萧抒衍可怜,便带着他一起学。
看他整天灰头土脸,肚子还吃不饱,我有时会偷偷塞给他两个馒头。
一来二去。
我与萧抒衍便熟悉了。
父亲考察他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加上萧抒衍有意,我们便成了婚。
隔年,父亲因病离世。
萧抒衍科举不错,进入京城当了朝廷的九品小官。
我们举家搬来此地。
穷书生不复,我也被愈多人羡慕,能嫁给这么个好夫婿。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大抵是萧抒衍第一次晚归那日,他救下了寡妇。
二人一见如故,聊了许久。
连我出现他都未曾注意。
我以为他们只是一面之缘。往后再无纠葛。
却不曾想,这是个开始。
萧抒衍先是频繁晚归,举动越来越过分。再到眼下。清晰无比的场面逼迫我直视这现实。
是我在自欺欺人。
情绪翻滚,皆充斥着死心。
曾信以为真的誓言,如今却仿佛张无足轻重的纸张。
风一吹便散了。
故人心,从来易变。
我狼狈地一个人偷跑回家,红烛燃烧到天明。
也没等到萧抒衍。
3
“夫人。”
次日清晨。我窝在被褥取暖,萧抒衍带着寒意的身躯就一下钻了进来。
他似乎想凑近贴贴我的脸。却没等到期待中的回应。
门外爆竹声响亮不停。
我一动不动。
甚至还避开他了些。
“生气了?”
他有些莫名不知所以,随即了然,“莫不是在怪我没回来?等很久了吧?”
萧抒衍那双深情眼很会说话。
望着人的时候,仿佛能要人彻底陷进去。他略带懊恼微笑:
“是我不对,让夫人久等了。夫人要如何……”
我却只感到疲惫。
冷冷打断他,“不用。”
“你还是找那梦什么晚吧。”寡妇的名我实在记不得,约莫有点印象。
然而萧抒衍却是一个激灵起身。
他试图说服我:“我与晚晚只是高山流水、君子之交。她在诗书经文上与我见解颇相同。”
“她又早死了丈夫,带着孩子独自生活,并不容易。为了谋生不得已,居然寒冬腊月替人去洗衣裳。”
“你未体验过她的生活,不知其中苦痛。”
“我想着帮扶一下。”
我直视萧抒衍,不笑反问,“所以你拿着大半的俸禄,给她买各种首饰、衣裳?”
“所以除夕日,你让我凑合些腌菜而她那,大鱼大肉好吃好喝地过着?”
“所以你……”
“夫人!”萧抒衍的声音有些愠怒。
他看我的神色也不再温柔,“她日子过得贫苦,没机会接触这些。我给她置办些怎么了?她从未吃过那些菜,我买给她们母子试试怎么了?倒是你,夫人,我没想到你竟是这般小肚鸡肠、虚荣之人!”
“是没什么!可你知道吗,每日我小心计量着我们吃穿用度,想着这月该如何是好!连米都要从口中省出来。”
“买东西都要为那几文钱和人砍价。你知道旁人都怎么说我的吗?说我丈夫分明在朝廷当官,人却还这么抠搜!”
“你何曾考虑过我有如何难?”
眼泪顺着面庞止不住流。
我奋力发泄心中郁结,似要将一切不满都诉说。
可最后,萧抒衍不咸不淡来了句:
“我拿的俸禄,我想给谁花便给谁花,能分你便知足。还想来管我?”
“你除了待在家还会做什么?不像晚晚,带着孩子谋生,还懂得诗词歌赋……”
“离了我,你怕是活不下去!”
我被这几句话打得哑口无言。
嘴巴张了又张,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仿佛有什么哽在喉咙。
萧抒衍他从来就没真正待我如人。他眼里,我是花他俸禄的累赘。
我依附于他而存在。
正如萧抒衍无意中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离开他我哪也去不了。
我感到浑身一阵寒意,后怕却又庆幸。
可凭什么?
我与他分明没什么不同。
我应该有属于我的,朋友,俸禄,娱乐,或者更大一点,天地。
但是为何要舍弃所有的人,是我。
我替他打理内宅。
每日精心备着饭食给他。替他熬煮滋补的汤。替他操劳细小事务,每月账本,安排往来礼单……
而在萧抒衍眼中,这理所当然。也没觉着我多辛劳。
我的稍微过问,便是冒犯他的领地。
也许最初萧抒衍待我是真心的。只是他科举小成,在朝中当官,而我家道中落举目无亲。
他越来越觉得我是依附他而生。
实在,荒谬。
可笑。
我想通了。
不论过去如何,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
他做什么我不在意了。
……
萧抒衍见我落泪,慌了神。
他拿着帕子,小心为我擦拭眼泪,还边说,“夫人,是我嘴快。我并非有意要说那些,你莫要往心上去……”
4
叩叩。
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我果断起身,绕开他动作去开门。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张清纯明媚的脸便闯入眼中。
女人小鹿般的眼神吧嗒的转。
看上去十分无辜,她声音软绵绵的,
“阿衍在么?”
是那个什么梦晚。
萧抒衍即刻出现在我们中间。他不经意地把我往屋内挤了挤。扬起微笑,
“晚晚,你怎么来了?”
褚梦晚神色犹豫,她看看我又看看萧抒衍,似乎开不了口。
好半晌,她才道:
“想来姐姐还没吃些好的……我这边也吃不完,就想着送来给姐姐尝尝。”
我这才注意到,褚梦晚手边,还拿了个小提盒。
里面装着三两道菜肴。
味道不清楚,起码食材不普通。我想到了昨日他们一同吃的除夕饭。
脸色不由白了白。
再看向褚梦晚,眼中约莫闪过淡淡的哀伤,“不必了。”
说完,我便转身向屋内走。
手却被拉住。
萧抒衍不愿。
他仿佛定在原地,关切地问这问那,偶尔才分出目光给我,“晚晚也是好意。”
“她吃不完那些也是浪费,不如……”
可他萧抒衍明知道那些菜肴、食材是如何来的。
我瞥见小提盒,里头三两道稀烂的菜,泥巴似的搅在一块。看着便食欲大减。
倒似什么……喂给猪狗的残羹冷炙。
此番举动又意在何。
羞辱我一介原配,还比不了他外头相识的寡妇么?
非得让我吃她们剩下的?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重复说:“不必了。”
然而,萧抒衍好似被戳中心事般,有些急眼。他声音拔高几个度,“别无理取闹行么?晚晚大老远好心送来……你这样甩脸色给她看做什么!”
褚梦晚怯怯地躲在萧抒衍身后,
“姐姐,你莫生气。阿衍只是一时心直口快。”
“我此番来也是想感谢阿衍与姐姐的帮扶……若姐姐不愿见我,梦晚还是不在这讨人嫌了。”
她说着,眼眶便红了。
萧抒衍一下把人拦在身后,犀利地望向我。
他声厉色荏地指责说,
“晚晚本就没了丈夫,孤家寡人带着孩子,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多少人暗中说她,你难道要同那些人一样……”
我静静地看着,相互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从未有一刻感到这么煎熬。
我轻轻地笑了。
“萧抒衍,今后你的所有事我都不想管了。”
“你愿意拿着大半的俸禄哄她也罢,愿意给别人养儿子也罢。我不在意了。”
萧抒衍定定地注视我,缱绻的浅色眸子似乎闪过错愕。
他动了动嘴。
却被我快速的关门隔绝在外。
褚梦晚细细的声音传来,“阿衍……姐姐怎能这般说你呢……我知晓,你每日为俸禄奔波实属不易。”
“此番是姐姐不懂事了。”
萧抒衍似乎被说进心坎里,声音底气十足:
“我倒看看,没了我,她一介野蛮村妇要如何生存?!”
“不过是处处倚仗我罢了!”
片刻后,屋外恢复宁静。再没有二人身影。
好闺女,以后好好的为自己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