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老父亲因病去世后，老母亲坚持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我们6个儿女时不时地回去探望，前天，老五打来电话说，母亲已经下不来床了，我尽管不愿见她仍匆匆赶回老家伺候她。
到家后，大哥召集我们6个儿女坐下来商量照顾老母亲的事情，经商议，我们弟兄姐妹6个，每人一周24小时在家陪护老母亲，并商量了老坟迁移、各家出10000元钱的事情。
作为儿子，我对家庭会议做出的决定没有意见，毕竟我常年在外地，家里的大小事情，几位兄弟姐妹都比我做得好。
但是，说起母亲，我心里是有芥蒂的，弟兄姐妹也都知道我心里对母亲有怨气。
我们弟兄姐妹6个，我排行老四，在我3岁时，母亲又怀上了老五，我就被送到爷爷奶奶的屋里，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虽然说还和父母兄弟姐妹在一个锅里吃饭，但3岁时我的除了吃饭之外的所有事情，都由爷爷奶奶照看。
那时候我太小，啥也不懂，爷爷去地里干活，我就跟着，一个人坐在地头玩，无论天气好坏。爷爷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是那种从猪圈挖出来的粪便，只不过挖出来时间长了，粪便早已成了干干的粪块。听着爷爷赶牛车的吆喝声，一趟趟地往地里跑，而我就坐在粪便旁边，有时我就睡在牛粪堆上……
然而，我的生活里也不只是有粪便，姑姑和大伯们来看望爷爷奶奶，他们走后，爷爷把门关上，我就有了弟兄姐妹没有特权，爷爷削苹果后，把苹果分成8分，而旁边的苹果皮便成了我的独享美食，有时候爷爷屋里的微弱动静也会引起兄弟姐妹的羡慕，可我总是把关闩插好，然后一个人一点点地吃完苹果皮。
爷爷如果走亲戚，我是铁定的跟屁虫，到了亲戚家，我自然就成了他们关照的重点，好吃的、好玩的自然不少。
就这样，我跟着爷爷奶奶一直到了上小学，我把新课本拿回家，爷爷用旧画报给我裱书皮。我写作业时，他在旁边翻看着我的课本，和我讲文章中的故事，到了初中我上英语课，爷爷一听我叽里咕噜说英语，他倒彻底听不懂了，但是，他会捋着长长的胡子，笑眯眯地看我读英语句子……
直至我15岁初中毕业去外地读高中才离开爷爷奶奶，我在外地上完了两年的高中，83年高三复习班刚开学一个月，正好遇到部队征兵，我便报名参军，到部队后的第三年考上了军校，从此离家、离爷爷奶奶他们起来越远。
然而，我军校毕业当排长后的第一次探亲，看到的一幕令我十分气愤。
这时爷爷已搬到父母在县城里的新家居住，爷爷已经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了。
一天，我外出回来刚进客厅，看到母亲背对我，站在客厅里正在恶狠狠地咒骂着爷爷，爷爷在小屋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可母亲的话语之难听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敢相信那样的话出自母亲的口。
看到我进来，母亲一脸的尴尬，我瞪了母亲一眼，声音很大地说，爷爷怎么了，这么大岁数让你这样骂……
母亲知道我和爷爷的感情深，她也没想到我会在那个时间点回家，但话已出口，想收回去不可能了，看到当军官的儿子这样生气，她只好回自己的主卧室了，而我则拉着爷爷到了次卧……
那一天我很生气。五十多岁的母亲这样骂爷爷，而爷爷不敢还嘴，他也不能还嘴，只是气得手都哆嗦了。我不知道背后，母亲这样骂爷爷有多少次，只不过这一次让我遇上了。
第三天，我就匆匆离开了家，走时我的心里对母亲便有了难以名状的恨意，虽然我知道她是我母亲，可她这样辱骂爷爷，辱骂自己的公公，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是不应该的……
过了两年，爷爷在一次下楼时不慎跌倒摔断了盆骨，从此卧床不起，让我想不到的是，爷爷此时却做出了一个令我心碎的决定：绝食，以后不再吃饭。爷爷说只要吃饭，就会在床上大小便，那谁来伺候自己呢。爷爷是不想再听母亲的咒骂……
老一辈的恩怨我不了解，或许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我只知道爷爷是从小把我养到大的恩人，母亲虽然生了我，但她在爷爷面前是晚辈，却这样辱骂爷爷，况且爷爷躺到床上不能动了，完全要让人伺候，爷爷是聪明人，他知道拖下去只会受到更多的辱骂，索性绝食……
之后，爷爷竟然真的一点饭菜也不吃，就这，没少受母亲的脸色……不到一个月，爷爷去世了，接到消息，我是一路哭泣着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单位回到家的……
在爷爷出殡时，母亲也哭了，但我知道她是假悻悻的，她在哭自己早已去世的爹娘。
从此后，我心里一看到母亲，我就难以掩饰心中的厌恶，我知道自己是她的儿子，可我也知道，是她在爷爷需要照顾的时候，百般刁难和辱骂，爷爷那样绝决地绝食，和她有脱不清的干系……
我庆幸自己在外地工作，不经常看到母亲，虽然父亲去世后每隔一段时间回去看母亲一次，但每次回去之前，我都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到家态度好一点，毕竟那个人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她如何对待长辈是她的事情，我不能不看她、不能不管她。
但是我每次回去，从来不在家里过夜，回去看母亲时，我也回到爷爷曾经住过的小屋转一圈，小坐一会，然后就走了。
我从16岁当兵离开家，之后这几十年里一直在外地漂泊，对爷爷我有太多的亏欠，妻子知道我和爷爷的事情，爷爷去世后，每次谈起爷爷，我说不到三句话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溢满眼眶，就会泪流满面。
妻子见过爷爷，也见过我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但那时我什么也不能替爷爷做，妻子也知道我为何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岁月的更替淡化了对已故者的思念，而此时的母亲也已到了当年爷爷去世前的年龄。
如今，母亲重病在床，轮到我伺候了。
母亲住在她和父亲卧室，而我就住在爷爷去世前住过的房间，望着熟悉的房间，心里不免一阵感慨……
突然，听到母亲喊我，我匆忙来到母亲面前，原来，母亲想解手，我匆匆把床旁边的坐便器收拾好，吃力地把母亲抱下床，放到坐便器上。
可当我抱起母亲时，心里想的却是爷爷，当年爷爷如果不是害怕母亲的咒骂，怕邻居听到，他不会在八十多岁时，每天只要吃完饭，就一个人到外面转悠，不敢在自己的儿子家呆，怕被母亲骂。爷爷转累了，随便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地看着远方，不知所措……
如今，母亲也到了儿女离不开身的日子。
母亲不吃肉、不吃菜、不吃油，每次给她做饭前，我都先问她想吃啥，可是，就是这样，我做好饭后，自己先尝尝味道和热冷，端给母亲时，她却说不是说咸了，就是说太烫，放了一会儿，她又说太凉，我只得重新加热……
无论我怎样劝说，她总是按自己的意思办，固执而又坚决，听不进我的建议。
更有甚者，母亲和邻居、和他人说话，即便小声她也能听见，可和我们几个儿女，却说自己耳聋，要三反五次大声喊，她才能“听清”……
她甚至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假借医生的口让我们照办，例如让她服药，她却说医生说了，这药不能咽下去，要含服，我纳闷了，医生都没来过，何时有这样的医嘱！但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后来，我们也学新着医生的话，让她按时按剂量服药。
我很纳闷，87岁的母亲和我们斗得这样从容，这样理直气壮的“作”，是因为6个儿女都是善良的人，她躺在病床上，儿女们必须无条件地转着她转。
半夜时分，人们都睡觉了，母亲一个人大声在屋里说话，想说啥说啥，想骂谁就骂谁，完全不顾及邻居的感受，有时还故意把床旁边的椅子拉得咯噔咯噔直响，我劝她不要影响楼下邻居休息，可她完全不管我的提醒，还经常在我们面前装聋作哑，而她和楼下阿姨聊天时，小声也能听得见……
有时，我望着母亲，想起当年的爷爷，他老人家何曾有母亲这样的威风和肆无忌惮！
在陪伴母亲的一个星期里，有三个晚上母亲就一直折腾我。睡前她已经解好了大手，可睡到十一点时，母亲说要解大手，我只得把她抱到座便器上，可是，她坐在座便器上半个小时，除了无休止地拉椅子制造响动外，一点大便也没拉，后来，她就那样坐了两个多小时……
一点多，她说想上床了，我把她抱上床，整理好床铺，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突然，我被母亲的急切喊叫惊醒，急忙跑到她的房间，她却说刚做了一个恶梦被吓醒，她还详细地向我讲述梦到的吓人的东西，我告诉她是做恶梦了，又重新检查了一下阳台和门窗，其实，入睡前我早就检查过这些的。
这时，是凌晨三点钟。
我这人平时睡觉都很轻，稍微一点动静就能惊醒，母亲这样折腾，我完全睡不着。
白天的事情更多，我完全没时间休息，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而这时的母亲则在床上呼呼大睡……
母亲躺在床上久了，被褥该换洗了，我发现家里的洗衣机还是多年前的老机子，转起来没劲，被罩、床单这样的大东西洗不了，于是，我二话没说，花1000元钱（旧机子有转换补贴）直接出去买了个全自动洗衣机回来。
之前的家庭会议上，大哥曾说过，母亲目前这样的状况，家里不适宜再购买什么东西了……可我觉得母亲之后的日子里，拆洗被褥这样的事情会很多，确实需要一个好的洗衣机，原来的洗衣机早该淘汰了。
天渐渐冷了，为了让病床上的母亲解手时不再被抱来抱去，不太方便，我们又给她买了一个可以在床上解手的医护床……可她嫌床太硬，给她重新铺上软活的褥子后，她还时不时地非要任性地躺在旁边的沙发上……
可就这，病床上的母亲，一会儿说我们不会伺候她，或者挑我们的理，找我们的茬。
我望着母亲苍老的面容，久久不语。心想，当年的爷爷如果有母亲十分之一的理直气壮，也不会走得那样绝决！
人和人，没法比！
但是，无论母亲怎样，我都按着我做人的原则去伺候她，尽一个儿子的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