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士妓

余谱香是湖南湘乡一位有点名气的读书人。他年轻貌美，重感情，风度翩翩，只是家里没有多少钱财。所以他每次外出游历，总是为衣食不足而伤透脑筋。

当时有一位知府，因为办理公差事务要去崇川，这人倾慕余谱香的名声，于是将他聘请到自己身边做幕僚，带他一同前往。

崇川：现为隶属于江苏省南通市的一个区，位于江苏省中部，长江入海口北岸，是南通市委、市政府驻地。

余谱香到了崇川之后，办理公事的闲暇时间，便偕同两三个朋友，一起去逛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他喜欢上一个女子，名叫春林，是扬州人，相貌很普通，姿色一般却饶有情趣。余谱香遇到她之后，一见钟情，彼此喜欢得不得了；从春天到秋天，两人如胶似漆有半年多时间。

但是除了酒席应该掏的份子钱外，其他的费用，春林从不让余谱香乱花一文钱，而且两人之间的交往，早已超过了一般所谓的知己。

余谱香因此赠了春林一副对联：“秋日春风，毕竟在杨柳楼台，枇杷门巷；山中林下，好记取美人低唱，高士狂吟。”　　

这之后，知府的公事办完进行了交接，他也就辞退了余谱香。余谱香没有了经济来源，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他每天为这事发愁，寝食难安。

春林发现了其中的隐情，对余谱香说：“这里哪是你能长久居住的地方？你应该马上打点行装，另找一个安身之处，以免怀才不遇，被朋友们耻笑。”

说完，春林找寻自己的积蓄，也只找到十两银子，知道太少了，于是又悄悄脱下手臂上的手镯，到当铺换了十几两银子，交给余谱香说：“就把这点银子作为我俩分别的礼物，聊表寸心吧。”

余谱香又感激又惭愧，忍不住趴在地上磕头。当天他就整理好行装起程，对春林道声珍重，同时约定好日子将来相见，然后一生相好，然后洒泪而别。

唉！穷苦的读书人在天涯沦落之时，就算是亲戚朋友，也很少有愿意过问的，何况春林只是一个青楼卖笑之人！像春林这样的，真可算是妓女中的侠士了。

（出自《夜雨秋灯录》）

负心郎

有一位湖北的客人，跟我讲过一个武昌人胡健中获得报应的故事，真的可以发人猛省啊。

胡健中一直在福建做生意，这几年又来到广东经商，他将当地一位有名的娼妓赎了身，然后娶了做自己的小妾。

这个娼妓，名叫宝琴，是谷埠楼船上最漂亮的一个。胡健中与她邂逅相遇之后，一刻不能忘怀，于是花重金为她赎身，将她安置在红楼绣阁里金屋藏娇，几乎觉得自己像神仙一样艳福不浅了。

胡健中有一位同辈份的亲戚名叫郑少岩，这人年轻貌美，才气横溢，看上去仪表不凡如同临风玉树。他虽然跟随胡健中做生意，但是气质优雅，没有一点市井气息。

因为是血缘很近的亲戚，胡健中对他一点也不防备。就算胡健中和郑少岩一道来了，宝琴也不回避。有时候两人品酒聊天赏风月，还让宝琴在一旁提壶斟酒，成就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这个宝琴虽然曾是风尘女子，但她大度洒脱，没有一点脂粉气，而且在娇艳中透出一丝端庄。

郑少岩也觉得奇怪，宝琴随意笑一笑，他就感觉有点不自在，很多话也不敢随便说了。有一次，郑少岩来到胡健中的住所，恰巧胡健中不在，宝琴出来接待他。郑少岩看到她如花的眼眸里，似乎有一丝泪光，他感到很惊讶。

宝琴看瞒不过去，便说：“你知道你表哥又有了新宠吗？”郑少岩说不知道。宝琴说：“不是最近的事情了。去年秋天他把我的金钗要了去，就是那个时候。他有了这个新的女人后，对我就很冷淡了，偶尔跟我说话，也是貌合神离的。”

郑少岩问：“嫂子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我虽然跟他总在一起，但这件事就像在梦里一样，不但没有见到，听都没听说过。”说完就告别走了。　　

到后来，胡健中真的是喜新厌旧，对宝琴的宠爱越来越少了，宝琴虽然没有埋怨遇人不淑，但是每逢良宵节日，总是闷闷不乐，满脸愁云。胡健中看她如同一个累赘，不但不珍惜，还想将她赶出门去。郑少岩知道这件事后，也就不再到他家去了。

去年冬天，宝琴生病，胡健中请来医生诊治，不到三天，宝琴就突然死了，而且出殡下葬全都草率从简。郑少岩虽然看到这个表哥移情别恋，心地不够善良，但并不知道宝琴究竟是怎么死的。

今年五月，胡健中又新纳了一个爱妾，名字叫做爱云。爱云生了热病，每当怔忡恍惚之时，就说自己像是看到了什么，胡健中骂她胡说。

有一天，爱云从昏迷中醒来，叹着气说：“我病成这样，怎么还用这些寒凉的药物，这是让我早点死吗？”

胡健中大声叱喝道：“你真是昏了头说胡话啊，你的病是大热之症，不用这些药物，怎么能够见效。”爱云说：“我没错，你也没错，只是新面孔漂亮，就让旧面孔变得讨厌了。”胡健中听了这话，就像有一盆冷水浇到背上一样。

原来宝琴的死，胡健中其实有不可告人的地方，所以他就怀疑爱云胡言乱语，是宝琴的冤魂附身了。爱云自从这天之后，寝食不安，病情越来越重，说出来的话，每句都不离宝琴。

于是胡健中请了巫婆神汉来做法。锣鼓喧嚣的时候，爱云就打自己耳光，窝窝囊囊，二十多天后就死了。

胡健中自从爱云死后，内心又担忧又害怕，惶惶不可终日。上个月的时候，他也生病了，于是把表弟郑少岩喊了去，叮嘱道：“你就看在祖先的面子上，为我好好料理一下后事。”

郑少岩吃惊地说：“你偶然得病，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胡健中摇着头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郑少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故意没有提起，只是不住地安慰他。

初四那一天，请来医生开完处方，胡健中拿起药方认真看过，说：“像这么慢吞吞的药，哪一天才能把病治好！”说完从小箱子里拿出一纸药方，是极为寒凉的药剂，让人马上配起两副药，依次煎好。

他喝完药后，蒙着被子倒头就睡。等郑少岩到床前问他情况，发现胡健中已经奄奄一息，话都说不清楚了。

幸亏生意账目清楚，早先就已经交托明白。郑少岩问胡家人胡健中服的是什么药，怎么会变成这样。家人递上药方给他过目。

郑少岩看过之后，问道：“这是一张过去的旧方子，谁让吃这个药的？”家人说：“这是主人让吃的。”

郑少岩于是知道胡健中将不久于人世，急忙为他准备后事。第二天，胡健中突然就病死了。

一直到死，胡健中都没有说出那件不地道的事情，而郑少岩心里，对他的死因却心知肚明。把这件事记录下来，让那些移情别恋忽视生命的人，引以为戒。

（出自《夜雨秋灯录》）

有识怪

沧州人潘班，擅长书画，自称黄叶道人。一天夜里，他在朋友的书斋里过夜，听见墙壁里有人小声说：“你今夜不要留别人在这儿住，我出去陪你。”潘班非常害怕，吓得赶紧搬了出去。

朋友说：“书斋里过去就有这个怪物，是一个文雅温婉的女子，不害人的。”后来这位朋友私下里对亲近的人说：“潘君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秀才了么？书斋中的这个怪物不是鬼也不是狐狸精，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它遇见粗俗的人不出来，遇见富贵的人也不出来，唯有遇见了有才而落魄的人，它才出来侍寝。”

后来潘班果然一生困顿不得志。十多年之后的一天夜里，这个朋友的家人忽然听到书斋里有哭泣声。第二天，大风刮断一棵老杏树，这个怪物也绝迹了。

外祖父张雪峰先生曾经开玩笑说：“这个怪物真不错，她的见识可比富贵人家的女子高多了。”

（出自《阅微草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