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这种食物,熟后既可以即食,也可以携带作为外出时的干粮。所以,无论在我国的南方,还是北方,都是一种非常大众化的食物。
现代人所说的饼,即是那种用烙、炕、烧、煎、摊等方式,制作的具有焦、脆、酥、香特点的面食。近日读了蒲松龄的《煎饼赋并序》,始知古人的饼与今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蒲松龄画像
从他这篇文章可以得知,在古代,只要用面掺水后所做的食物,无论是咬着吃,啃着吃,还是连吃带喝的,都称之为饼。
他列举了三类古人常食用的饼。
一是汤饼。即今天我们所食用的面条、面片、面糊、面疙瘩、饺子之类的面食。有资料记载,因为面条细而长,形似绳索,古时有的地方又把它称为索饼。
二是蒸饼。就是把发酵好的面剂子,做成或长方形或圆形的面团,放在蒸笼里蒸。
蒸饼,在古代也是一种常见的食品,如《水浒传》中的武大郞卖的炊饼,其实就是蒸饼,因为宋仁宗的名字叫赵祯 ,“祯”、“蒸”同音,为避宋仁宗的讳,将其称为炊饼。
宋仁宗之后,又恢复其本名——蒸饼。只不过今天人们已不称其为饼了,称为馒头或包子。
三是胡饼。在古代,汉人常把大西北少数民族居住地称为胡地,把人称为胡人。
所以,汉语中冠于“胡”字的名词,大多与大西北有关,如胡桃、胡琴、胡椒、胡麻、胡萝卜等,均为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后传入中原的。现在人们仍然把那里的杨树称为胡杨。
胡饼,极有可能是内地人借鉴新疆烤馕的制作技术制作的一种饼。当地人因是把馕贴在烤炉或烤馕坑的壁上,用无烟、无明火的燃料烤炕的,焦脆的特点十分突出。
新疆制作烤馕的炉子
2017年我与朋友结伴到西北几省区旅游,在新疆时,导游介绍,当地传统的烤馕燃料是干牛粪,用它做出的馕最香。
新疆烤馕
可惜有是,因现在去新疆旅游有人甚多,馕的需求量大,已实行了工业化的量产,出售的不但是凉的,而且存放已有些时日,所以它固有的特点也消失了。
古代汉人所做的胡饼,即今天的具有焦脆特点的烧饼、烙饼之类。这也正是现代人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饼。
因我国历史悠久,地域辽阔,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对饼的叫法也不尽相同。
所以蒲松龄说,晋代的束晰在《饼赋》中所说的薄溲、薄持、安溲、牢丸这四种饼,到现在已不知是什么东西了。
薄溲、薄持、安溲,这三种食物,在古籍中鲜见,这可能是束晰家乡的方言。
但牢丸在古藉中并不少见。唐朝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酒食》中就有“笼中牢丸”、“汤中牢丸”的记载。陆游《与村邻聚饮》一诗中说:“蟹供牢九美,鱼煮脍残香。”编者对“牢九”的注释即为牢丸。
至于为什么把牢丸说成牢九,元代人盛如梓在《庶斋老学丛谈》中作了解释:“牢九者,牢丸也,即蒸饼。宋讳丸字,去一点,相承已久。”
从字面意思来看,“牢”应是食材,丸是食物的形状。
古代把关牲畜的地方称之为牢(如亡羊补牢中的“牢”,即指羊圈。),古人常用借代的手法,用“牢”来代指所关的牲畜。如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社稷、宗庙时,牛、羊、猪三牲全备,称之“太牢”。卿大夫等祭祀时,只能用羊、猪,称为“少牢”。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得更明白:“牛,<周礼>谓之大牢,牢乃豢畜之室,牛牢大,羊牢小,故皆得牢名。”“故皆得牢名。”是说牛、羊都可以称为“牢”。
所以,“牢丸”应该是用牛、羊、猪肉和面粉,做成的一种圆形食物,类似今天的包子或肉圆、饺子之类。
蒲松龄这样饱读经书的人,对“牢丸”这个词语本身肯定不会陌生,并且也清楚“牢”是指牲畜的肉,他只是拿不准这到底是指什么形状的食物罢了,因为这个名称消失得太久了!
人们弃之不用的原因,大约是这个名称不能被人们接受,所以使用的时间并不长。
如果说"丸"这个字与“完”同音,或常指“药丸”,使宋人感到忌讳的话,那么“牢”字更让人感到晦气,因为关人的地方也称之为“牢”。
试想,现在一个局长请市长吃饭,指着包子说:“这是专为您做的牢丸,请您多吃一点!”因为犯了市长的大忌,估计这个局长也就干到头了。
作者在序中。还讲了几个有关饼制作的故事,其中最令人称奇是前两个。他说隋代的高瓒家里做出的饼,卷起来高达丈许,立起来像庭院里的柱子。 五代时期四川的赵雄武家里,能用三斗面做一个饼。
这么大的饼,放到现在仍可以进吉尼斯记录!
这的确令人不可思议。且不说古代是否有制作直径达一丈多的锅或鏊子的技术,就算你有这么大的鏊子,在那个以柴草为燃料的年代,如何使它受热均匀,不至于这儿生那儿煳,并且不碎能立起来?
现代人所用的鏊子
赵氏能用三斗面做一个饼。本来斗这个量具,时代不同,容量也不尽相同,但怎么说一斗也有十几斤。一个饼用面达三、四十斤,这个技术含量绝不可小觑。
饼做这么大,其实用价值并不高,其目的是为了显摆他们制饼的技术,进而达到显摆他们经济实力的作用。因为 这么高难度的操作,必然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作支撑,是无法完成的!
前面说的这些饼,都是用麦面做成的。而作者重点介绍的是山东的煎饼,这种饼是个例外,它不用麦面,是用小米和大豆磨成浆后用鏊子煎成的(‘独煎饼合米豆为之’)。
山东煎饼
对于家乡的这种食物,蒲松龄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用诗一般的语言,对煎饼的制作过程、因用料不同其颜色的变化、食用的方法等,用了大段的篇幅作了详尽的介绍,誉美之词充盈其中。
河南荥阳出土的仰韶文化时期的陶鏊,与蒲说的“鏊为鼎足之形”完全一样。说明我国进入农耕社会后就有了饼。
特别是对煎饼的制作,操作之熟练、动作之连贯,制作过程之迅速,看得人眼花缭乱!在“卒律葛答”(1)声中,一张张的饼须臾就做好了。
但要知道的是,中国的农业直到目前在绝大部分地方仍属于“望天收”。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一遇水、旱灾害或是兵燹连年,百姓不要说吃好,就连吃饱都是一种奢侈的要求。一部中华民族的生活史,就是一部饥饿史!
吃煎饼要蘸酱和卷大葱
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蒲松龄,对此自然不缺切身的感受。因而他在文中说,一遇灾荒“二麦辄数岁不登(大麦、小麦几年都无收成)”、“奇荒相继,豆落南山,凝于珠粒(罕见的天灾人祸相继而至,山地上数量稀少的大豆,价值堪比珍珠)。”
每到此时,当地的人只能摘一些榆树和其它能吃的树叶,掺和少量的杂粮去做成煎饼,以延续生命。
正因如此,才会出现他在文章结尾所讲的那个故事:
一个乡下的老人,蹲在墙角吃煎饼。可能是此饼未掺树叶野菜,所以他不但吃得风卷残云,而且吃时双手并用:左手拿着饼往嘴里送,右手捡掉在地上的残渣往嘴里喂。边吃边发出“枯枯嚓嚓”的咀嚼声。
对此事的描写,充分显示了蒲松龄写作的一个特点:爱用典故。
为了表示老人吃得尽兴,他连用了孔子吃什么食物选用什么酱,唐朝的御史侯思止要求做饼时要少放葱、多放肉,别人嘲笑陈遗所吃的锅巴不是正宗的饭,汉成帝五个被封了侯的舅舅爱吃奢侈的五侯鲭等四个典故,来对老人的吃饼状况进行了铺陈、渲染。明显带有一种善意的调侃!
爱用典故本来是古人写文章的共性,但人们对蒲松龄吐槽的是他用典过于生僻,影响了人们对其义的理解。连鲁迅先生这样段位的人,读他的文章,也时常挠头:典故大抵是有的,我横竖找不着!
接着作者说,一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子弟见状,心生好奇,什么东西能让人吃得如此香甜?他也想品尝一下,于是,他提出用家里鼎内烹调的山珍海味来换老人还没吃完的半张饼。
也许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听后老人感到诧异,他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没有掺杂树叶野菜的煎饼好吃!于是他调过头去,表示不换。
文章至此戛然而止,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附:《煎饼赋并序》
古面食皆以饼名,盖取面水合并之义。若汤饼、蒸饼、胡饼之属,已见于汉魏间。至薄溲、薄持、安溲、牢丸、束晰赋及之,然不解其何物。齐俗尚薄饼。昔高瓒卷大饼如庭柱,蜀赵氏合三斗面为一枚,是皆怪巧,当世即秘其传。惟明邱文庄,进软饼于上而甘之,因而为名,是薄饼之制,其来已数代矣。独煎饼合米豆为之,齐人以代面食。二月二日尤竞之。是时荐新葱,富者夹半咸肉,比户胥然。昔惟北齐主与石勒筒有“卒律葛答”之谜,而他不概见,岂非自古迄今,惟齐有之欤?缘行于世者不远,故见之古者尤稀。康熙中,齐亢阳甚,二麦辄数岁不登,则煎饼之裨于民生,非浅鲜也,因为之赋。
煎饼之制,何代斯兴?溲合料豆,磨如胶饧,扒须两歧之势,鏊为 鼎足之形,掬 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淜,乃随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卒律葛答”,乘此热铛。一翻手而覆手,作十百而俄顷。圆如望月,大如 铜钲,薄似 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此煎饼之定制也。若易之 以莜屑,则如秋练之辉腾。杂之以 蜀黍,又如西山日落,返照而霞生,夹以脂肤相半之豚胁,浸以肥腻不二之鸡羹。晨一饱而达暮,腹殷然其雷鸣。备老饕之一啖,亦可以鼓腹而延生。若夫经宿冷毳,尚须烹调,或拭鹅脂,或假豚膏,三五重叠,炙烤成焦,味松酥而爽口,香四散而远飘。更有层层卷折,断以厨刀,纵横历乱,绝似冷淘,汤合盐豉,末挫兰椒,鼎中水沸,零落金条。时霜寒而冰冻,佐小啜于凌朝。额涔涔而欲汗,胜金帐之饮羊羔。奈尔东人运蹇,奇荒相继,豆落南山,凝于珠粒。穷惨淡之经营,生凶荒之妙制。采绿叶于椒榆,渍浓液以杂治。带黎烟而携来,色柔滑而苍翠。野老于此,效得酱于仲尼,仿缩葱于侯氏。朵双颐,据墙茨,咤咤枨枨,鲸吞任意。左持巨卷,右拾遗坠,方且笑锅底饭之不伦,讶五侯鲭之过费。有锦衣公子过而羡之曰:愿以我鼎内之所烹,博尔手中之所遗,其可乎?野老怃然,掉头不易!
注:(1)卒律葛答:象声词,用普通话发音即“滋拉、啪哒”。滋拉是面糊接触到烧热的鏊子上发出的声音;啪哒是铲上煎好饼甩在案板上发出的声音。史料记载,南北朝时北齐的皇上高欢用“卒律葛答”作谜语让群臣猜,有人猜是射箭的声音,高欢说不是。后来石勒筒猜是煎饼时的声音。高欢点头称是。接着石勒筒也用“卒律葛答”作谜让大家猜,众人面面相觑。高欢问他谜底,石说,还是煎饼,我看您用的鏊子还是热的,又煎了一张。
(照片来自网络。侵权请在文后留言,即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