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几个,真就打算把我孩子抢走?”父亲把烟头摁在炕沿上,声音低得像压着火,但那双眼睛狠狠地扫过屋里的三个舅舅,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发。
屋里一片安静。大舅站在炕沿边,低头盯着手里的军帽,帽檐被他捏出了褶子。二舅坐在方桌前,指间一根烟已烧了一半,烟灰颤颤巍巍地垂着,他却没心思弹。一旁的三舅背着手在屋里转圈,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土炕的地板上,像是在敲人心。
“哥,这不是抢不抢的问题。”三舅终于开口了,走到炕边一屁股坐下。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随手在炕沿上拍了两下,像是要拍掉些什么,“孩子多大?才十二岁。他娘刚没了,你就要娶那柳翠花?你说实话,你是真为了家,还是图她带来的那几亩地?”
父亲没吭声,眉头皱得像拧在一起的绳子。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喷出的烟雾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打着转,最后散在屋顶昏暗的角落里。
“哥,我不管你咋想,反正我把话撂这了。”大舅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像铁一样砸进空气里,“这孩子我带走。你想娶谁娶谁,但孩子不能留在家里受气。”
“他娘刚死,你就领个后妈回来,村里人咋说你心里没数?”二舅接上话,脸绷得紧紧的,声音却压着气,“柳翠花那人,嘴巴厉害,心眼又小。你真觉得她能对孩子好?到时候吃苦的还不是这孩子?”
父亲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手里的烟烧到了指头,他猛地一甩,烟头落在地上冒出一股白烟。他的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们说够了没有?我就是娶媳妇了,怎么了?我再怎么说也是他爹,难道我还害他不成?”
“你是他爹,可你这不是害不害的事!”大舅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拿着军帽的手一挥,指着炕上的我,“这孩子才多大,这时候他最需要的是个好好过日子的家,不是你成天跟柳翠花吵吵闹闹的窝!”
我的心猛地一颤,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父亲。他的脸藏在烟雾后,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
“行了!甭多说了!”父亲的声音忽然拔高,像一声炸雷,他站起来,狠狠拍了下炕桌,“既然你们觉得我管不了,那你们带走吧!谁爱管谁管!”
屋里彻底安静了,只有窗外的风声还在呜呜地吹,夹杂着远处狗叫的回音。我低着头,心里乱得很。母亲去世后的这一个月,家里每天都像是在下暴雨,父亲的脾气比天还阴沉,村里人的闲话又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耳朵里。可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第二天一早,大舅带着我离开了家。临走的时候,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站在院子里,肩膀上披着军大衣,手里攥着一根烟,盯着我们走远。他一动不动,像一棵孤零零的树。
大舅是个军人,住的是部队的单身宿舍。房间不大,摆放得很整齐,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军用地图,床上是一床叠得四四方方的军被。刚到部队那几天,大舅忙得脚不沾地。早上五点起床出操,白天训练,晚上还要开会,几乎没时间陪我。
但他一有空就坐在小桌边,拿出纸和笔教我写字。他说:“小子,别管家里那些事,好好读书,男人得有出息,明白吗?”
我点点头,表面听话,心里却空落得厉害。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盯着天花板发呆,想着母亲最后那天拉着父亲的手说的话:“你要好好带孩子,别让他受委屈。”可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家就散成了这个样子。
没过多久,二舅来了。他穿着一身油迹斑斑的棉袄,刚进门就嚷嚷:“哥,孩子不能光你带!你忙得一连几天回不了宿舍,这孩子咋办?”
大舅没吭声,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
“行了,别争了。”二舅把我从炕上拉起来,拍拍我的头,“小子,跟二舅回去吧。咱家虽然穷,可有时间照顾你。”
我低头看看脚,心里有点舍不得大舅,但又不敢说什么,只能跟着二舅走了。
二舅家比父亲家还穷,屋子小得站三个人就转不开身。冬天烧的柴火炉子,烟囱漏烟,屋里呛得人直咳嗽。吃饭是稀粥就咸菜,晚上睡觉抱着被子还是冷得发抖。
但二舅对我是真好。每天早上,他总是先烧一壶热水,让我起来洗脸,手冻得通红也不舍得让我干活。他偶尔闲下来,就坐在炕上抽烟,给我讲拖拉机的事,说等我再大点了,就教我开车。
可就在我刚适应二舅家的时候,三舅来了。他穿着一件旧呢子大衣,背着木工箱,刚进门就嚷:“哥,这孩子还是跟我走吧!你这日子,别说孩子了,你自己都快熬不住!”
二舅不乐意了:“你那边能好到哪去?别抢了,孩子在我这挺好!”
三舅一拍桌子:“你那叫挺好?孩子能在你这儿吃饱穿暖?跟我走,条件比你强!”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直到三舅转头看着我:“小子,跟三舅走吧,三舅带你学木匠活儿,手艺在身,饿不着。”
我抬起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三舅,我跟你走吧。”
三舅把我带到了他干活的木材厂,住的是工人宿舍。屋里堆满了木料和工具,空气里全是木头味,晚上睡觉的时候,连被子上都带着一股锯末的香气。
三舅每天干到半夜,回来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但只要有空,他就教我用刨子、锯子,还说:“学好这门手艺,咱不怕饿肚子。”
可好景不长,冬天三舅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整个人瘦了一圈。我照顾他的时候,心里开始明白一个道理:我不能总靠他们仨,总得靠自己。
几年后,我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学费是三舅掏的,书本费是二舅给的,路费是大舅寄来的。他们三个凑在一起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咬牙供我读书。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村子。那些年的风风雨雨,成了记忆里的一部分。可每次想起,我的心里总是暖暖的。
有一年过年,我把三个舅舅都接到城里来吃饭。饭桌上,三舅端着酒杯,眼圈红了:“小子,小时候咱几个争来争去,现在看你有出息了,值了。”
二舅也笑:“是啊,当年吵得不可开交,还不是图你能有今天?”
大舅没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全是骄傲。
窗外的雪静静落下,屋里暖得像春天。我看着他们三个,忽然觉得,这辈子能有这样的舅舅,是我最大的福气。
人生,总有些人会离开。但总会有人为你撑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