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冬天,北方的风冷得刺骨,我跟着肖团长从部队来到佳木斯依兰县接新兵。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接兵任务,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接兵可不是个简单活儿,家访、政审,样样不能马虎,尤其是部队明文规定“接兵不收礼、不吃请”,一旦违反,这军人的帽子可就保不住了。
当天傍晚,我们一行五人住进了镇上的招待所,吃过晚饭,刚准备歇一会儿,就有人敲门通报:“有个姑娘找你们,说是有急事。”
姑娘?我愣了一下,心里说不出的奇怪。肖团长冲我挑了挑眉:“你去看看,年轻人,处理点突发情况练练胆子!”
我硬着头皮走了出去,没想到,这一去,竟成了我一生故事的开端。
那个晚上,我一走到招待所门口,就看见了她。姑娘二十来岁,身高高挑,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脚下的鞋已经沾了不少泥,看得出来,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时间。
她一见我出来,眼里立马多了点希望,急忙迎了上来:“同志,你好,我是张翠菊,我弟弟是这次你们接的新兵,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她说话很急,看样子是有什么难处。我点点头:“张姑娘,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是这样的,我家里明天有急事要出门,怕家访的时候没人接待,您看……能不能今天晚上就去我们家家访?真的很抱歉麻烦您了。”她说这话时,手都搓得发红,嘴里呼着白气,显然是真有急事。
我心里也挺为难,这大晚上的,天黑路滑不说,我们也一天没歇着,确实累得慌。
可看她急得不行,我又不好一口拒绝,只能说:“这样吧,我得先回去问问领导,您等会儿,我商量好了再出来跟您说。”
我回到招待所,把情况跟肖团长一说,他皱了皱眉,想了片刻才说:“既然人家确实有急事,我们不能不通情理。你带小刘(另一位接兵干部)去吧,路上小心点,别耽误明天的行程。”
得到批准后,我和小刘跟着张翠菊出了招待所。
一路上,张翠菊和我们聊了几句,说家里条件不好,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有她和弟弟张小兵撑起家里的重活。
她弟弟是家里的独苗,父母为他能当兵高兴得不得了,可又担心他吃不了部队的苦。
她话里有几分无奈,我也没多说什么,只觉得这姑娘挺能干的,为弟弟操了不少心。
她家离招待所不算远,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一进门,我愣住了,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全是热菜,有鸡、有鱼,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摆明了是要招待我们吃饭!我和小刘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清楚,这顿饭不能吃,部队有明文规定,不许吃新兵家属的饭。
可张父一见我们,立马从厨房迎了出来,热情得不行:“同志们辛苦了,来来来,赶紧坐下吃饭,咱们这小地方没啥好菜,别嫌弃啊!”
我赶忙摆手:“叔,您别忙活了,我们吃过晚饭了,而且部队有规定,不能吃家属的饭,这真是纪律要求,您千万别见怪啊。”
张父一听我们不吃饭,脸色略显尴尬,但还是摆摆手说:“那行,那行,咱不吃饭,家访重要,您看咱们就开始吧。”
家访过程中,张父回答问题倒是十分干脆。张家确实是本分人家,张小兵也没什么不良记录。我和小刘记下情况,心里都放下了一块石头。家访结束后,我们准备离开。
可刚出门,张翠菊追了上来,拉了我一下:“同志,您稍等,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您说。”
小刘看了我一眼,我让他先走,我和张翠菊站在门口聊。
没等她开口,她手上就多了一叠钱,强行塞到我手里:“同志,这钱您收下,我弟弟在家里从小娇惯,脾气冲,我怕他在部队上吃苦,您帮着多照顾点吧!”
这话一出口,我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把钱推回她手里:“张姑娘,您这不是害我吗?收钱关照是违反纪律的事情,我们部队是公平的,不会给任何人特殊待遇,也不会刻意为难人。您的心意我明白,但这钱,我绝对不能要。”
她愣了一下,急得眼圈都红了:“我不是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弟弟好过一点……”
我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您要相信部队,部队是锻炼人的地方,他去了肯定能学到东西。放心吧,只要他肯努力,肯定没问题。”
说完这些,我转身走了,回到招待所时,天已经全黑了。肖团长问起,我如实汇报了钱的事儿,团长点点头:“做得好。人家是好意,但咱们要对得起军装。”
这一晚,我辗转反侧,脑海里总是浮现张翠菊眼圈泛红的模样。
后来想想,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和她的缘分就已经悄悄种下了。
回到部队后,接兵任务顺利结束,新兵们进入了紧张的训练生活。
张小兵,也就是张翠菊的弟弟,刚到部队的第一周表现得有些挣扎。
农村出来的孩子,平时看着干活有劲头,可部队里讲纪律、讲集体,偏偏他那股冲劲儿爱往横了使。
训练时跑不完五公里就摔帽子发脾气,教官说几句,他就顶回去。
我这人说不上多细心,但对张小兵还是多留了点意。他的脾气让我想起了自己刚参军那会儿,一点委屈都不想吃,总觉得别人针对自己。
可部队哪是给人任性的地方?
我没直接找他谈,倒是多观察了几天,直到后来的一件事让我彻底下定了决心,得好好敲打他一下。
那天早操,他落在队伍最后,气喘吁吁地跑进食堂时,早饭都凉了。偏偏一个老兵给他提了两句:“早说让你平时多练练,你不信,这回知道跟不上了吧?”
张小兵脾气一上来,当场甩下一句:“你又不是我爹,凭啥教训我?”
两人差点动起手来,还是我及时赶过去把他们拉开。
“张小兵,你跟我出来!”我沉着脸把他叫到队伍外。
刚走到训练场,他就冲我抱怨:“班长,凭啥谁都能管我?我又不是犯了啥大错!”
我听了笑了笑,语气却没缓:“你没犯大错,但你态度有问题!在部队,老兵帮你是好事,不是管着你,更不是害你。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你别说长进,连队伍都待不下去!”
他有些委屈,低声嘟囔:“我就是不习惯被人教训。”
“不习惯?那你习惯啥?习惯让你姐给你塞钱,让别人替你撑着?张小兵,你要是这么想,那我告诉你,赶紧打报告退伍,回家别耽误大家时间!”我的话不算客气,但字字掷地有声。他听得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我又补了一句:“咱当兵不是来享福的,锻炼是苦,但吃过这苦,你就能明白部队的意义。”
这番话显然起了效果,他低下头闷闷地答应了一声:“我知道了,班长,我会改的。”
后来,他真的慢慢收敛了性子,不再顶撞人,训练里也比以前多了一份劲头。我看在眼里,心里替他高兴。
部队里,能改变一个新兵的态度,说明他开始明白什么是纪律和成长。
正当我忙着新兵训练的事时,一封信出现在我的桌上。
打开一看,竟是张翠菊寄来的。信里没说别的,只是问起弟弟的表现,说家里人都很牵挂他,又怕他脾气倔,在部队吃不开。我看得出来,信里带着几分试探,也许是怕我对他弟弟印象不好。
我笑了笑,提笔回信,告诉她张小兵已经开始适应部队生活,只要坚持下去,肯定能熬出头。
这第一封信不过是简单的问候,却成了我们之间沟通的开始。
接下来几个月,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寄一封信过来,有时聊弟弟,有时聊家里的农活,还偶尔提到自己帮邻居做针线活的趣事。
她的字迹娟秀,言语中透着一种朴实的幽默感,让人看了忍不住嘴角上扬。
慢慢地,信的内容开始偏离弟弟的话题,转向我们彼此的生活。我告诉她部队里的日常琐事,她则回信说东北的冬天冷得厉害,做饭时炕上的热气总让猫和鸡抢着上来取暖。
她还打趣道:“同志,您整天呆在部队,估计都快忘了鸡长啥样了吧?”
我心里明白,这种来往不是普通的感谢信那么简单了。我逐渐期待她的信,每次收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里都会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也开始写得更用心,甚至会在训练结束后坐在连队的树下,静静地琢磨回信的措辞。
半年后,新兵连训练结束,部队组织了一次家庭回访活动。
我和几位干部带着录音设备回到了佳木斯,把新兵们的表现通过录音带分享给他们的家人。
当张家听到张小兵的声音时,张父红了眼圈,嘴里不停地念叨:“好,好,我家小兵长大了。”
那天晚上,张翠菊悄悄塞了个包裹给我,里面是她亲手织的围巾。
她说:“这是家里母鸡下蛋卖了钱买的毛线,您别嫌弃。”
我拿着围巾,心里五味杂陈,嘴上却说:“谢了,东北的冬天,我这还真少不了这东西。”
但从那一刻起,我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一条围巾,这是一份情谊,一份日渐深厚的感情。
几个月后的春天,我和张翠菊的信件来往越来越频繁。每次收到她的信,我都觉得像是在等一件特别的礼物。
她的每一句话都透着家常的温暖,有时候她还会在信里开两句玩笑,说我“部队里呆久了,不会跟姑娘说话了”。
每回看到这样的句子,我总是笑着摇摇头,却又说不出的高兴。
但我们都清楚,写信只是表达情感的一部分,真正的问题是,我不可能永远只是一个给她写信的“同志”。
可要迈出那一步,又谈何容易?
毕竟我在部队,规矩多,顾虑也多。要真喜欢上了人家姑娘,那可不是随便一封信能解决的事。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新兵考核结束后。
那天晚上,张小兵主动找到我,神色不太自然,支支吾吾地问:“班长,我姐最近还给您写信吗?”
我心里一紧,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尽管我们两人之间并没有越界,但对他这个弟弟来说,他姐姐跟一个部队干部频繁通信,肯定会引起疑问。
我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是啊,你姐挺关心你的,总问我你表现得怎么样。”
谁知张小兵一脸认真地说:“班长,其实我姐信里的意思我都猜到了。您要是觉得我姐不错,我就给你们说句实话——她确实喜欢您。我家条件不好,您别嫌弃我们就行!”
他这话说得太直接,弄得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沉默了几秒钟,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姐是个好姑娘,但这事儿……还得慢慢来。”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我心里那点情感早已被他说破了。
后来的一封信彻底打破了我的犹豫。张翠菊在信里写:“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但又怕说出来不合适。你觉得我们这样来回写信,有意义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主动了?”
我拿着信,心里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她一定是开始怀疑我的态度,也许是因为我的小心翼翼,也许是因为我从未直接表达过什么。
可这一次,我知道,我不能再躲下去了。
回信时,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写下第一句:“翠菊,不是你的信太主动,而是我一直太被动。其实,我很感谢这些信件,它们是我忙碌生活里最温暖的部分。但你知道,我在部队,规矩很多,我不能轻易答应你什么,但我也不想骗你——我对你,早已不仅仅是普通的感激。”
这封信寄出后,我整个人都忐忑得不行。好像等她的回复成了一件比训练还要折磨人的事。半个月后,我终于收到她的回信。
这一次,信里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行字:“无论有多难,我愿意等你,等到规矩允许,等到你愿意牵我的手。”
那天晚上,我的心里像是有一颗压了许久的石头被彻底放下。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张翠菊的感情,已经不只是信件之间的往来了。
这份感情是那么真实,那么简单,也那么让人难以忘怀。
一年后,我的军旅生涯迎来了一个新阶段,职位和条件都达到了部队允许结婚的标准。
那时,我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给张翠菊,约她在休假期间见面。她回信只写了两个字:“等你。”
休假那天,我穿着军装,提着一箱特意从部队带来的罐头,登上了去佳木斯的火车。
一路上,我的心情既紧张又激动。
见面时,她站在车站外,依旧是那身朴素的装扮,却笑得比我记忆中更加温暖。
张翠菊没有多说什么,只递过来一袋刚煮好的热玉米:“怕你路上饿。”
这简单的一句,让我的眼眶差点湿了。
后来,我们的婚事定了下来,简单却幸福。回想起来,所有的波折和顾虑,最终都抵不过这份真挚的情感。
我常对战友说:“有些缘分,不是巧合,而是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