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叹息

《李斯列传》被认为是“秦外纪”，理由是秦朝灭亡的原因，在本篇中得到了比《秦始皇本纪》更充分的展示。这么说，多少有点停留在奸佞祸国的视角，不过本篇确实写得好，因为塑造出了李斯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型的奸佞。

奸佞做事，最大的特征是钻营其中，知识分子视角，却需要置身事外。李斯热衷已极，却又时时跳出来冷眼审视自己，但审视完了，仍然是深陷政治的泥潭，于是就成了《李斯列传》中的一声声叹息。

李斯第一次叹息，是在家乡做郡小吏时，看见厕所中的老鼠与粮仓中的老鼠处境如此不同，于是决定要做一只粮仓中的老鼠。——小人喻于利，本是天性，李斯作为荀子的学生，选择做一个鼠辈，却需要先完成一下心理建设。

李斯的第二次叹息，是长子任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富贵已极时，面对企图讨好自己的百官，以及因百官而来的浩荡车流，李斯“喟然而叹”，说物极则衰，将来我自己的车，将会停在哪里呢？——庸人不会预见到这个结局，智者自会功成身退，看得透又舍不得，自然是常见的知识分子气了。

李斯的第三次叹息，是被赵高说服，决定参与篡改秦始皇的遗诏。当然，他很清楚这么做有利于自己的权力最大化，但是不“仰天而叹，垂泪太息”一下，知识分子的良心过不去。

李斯的第四次叹息，是和赵高权力斗争失败，身陷囹圄。李斯又“仰天而叹”，发表了很长的一段议论，把自己放进忠臣的人设，指责秦二世和赵高是昏君奸臣组合，又预言叛军将杀到咸阳，大秦宫室将成为麋鹿游荡的废墟。——这个就加戏加得太过分了，而喜欢加戏，正是知识分子的特征。

李斯的第五次叹息，腰斩咸阳市之前，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呼应前面的预言，给自己的人生，作一个文艺范儿的总结，说平凡的人生其实很不错。当然，只有自命不凡的人，才有资格说平凡的人生很不错。

自然，《李斯列传》里的记载是否属实，有待考证的地方很多。篡改秦始皇遗诏的问题，尤其不必真，不必假。出土文献《赵正书》也说到这事，一样是不必真，不必假。不过《李斯列传》版的叙事，比《赵正书》更生动鲜活也更反映宫廷政治的本质，倒是毫无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