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
蔡崇达著
广州出版社
2024年6月
在出版现象级作品《皮囊》《命运》后,蔡崇达开始创作“故乡三部曲”最后一部《草民》。起初的创作过程中,他突然意识到,当自己试图用精致的语言与新习得的逻辑去勾勒生活在这座沿海小镇的父老乡亲时,采用的是俯瞰视角——而故乡偏偏是不容俯视的。他删除了初稿写完的每一个字,重头开始。
近日,这部重新写出的中短篇小说集《草民》由果麦文化与广州出版社联袂推出,小说凭借身为作家的“我”的眼睛,聚焦如野草般生生不息的人们,并展现出支撑他们前行的乡间精神秩序。
在后记《有名有姓》中,蔡崇达这样写道:“我试图写出尽可能多的父亲,尽可能多的母亲、尽可能多的祖母、尽可能的自己……我希望尽可能多的人,能借由此,看到尽可能多的父亲、母亲、祖母。”他总是期待,读者能透过他的作品,找到一条回乡的路。
蔡崇达坦言,他想写的,是海边斑驳的草地,而不是修剪整齐的草坪。他笔下的人们,都拥有着坚韧的底色,他们的一生或许平凡如常,却又充满着离奇色彩,如草根般相互纠缠,共同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这种旺盛野生的活力,正是这个迷茫而充满无常的当下,人们所需要的昂扬能量。
●南方日报记者戴雪晴
用文字“生”下了故乡
南方日报:从《皮囊》到《草民》,你用十年完成了“故乡三部曲”,故乡的内涵对你来说有没有发生变化?
蔡崇达:在写《皮囊》时,我处于既告别了家乡东石镇,而又无法抵达远方的状态,用时兴的话说,就是“城市容不下肉身,故乡容不下灵魂”。
我没有办法真正拥有故乡,因此频繁地提及它。这是我第一次回望来处,试图通过看见别人去看见自己,也试图通过看见自己去看见别人。可以说是一种应激型的写作,表达欲如同狂风暴雨。
八年后,我开始创作《命运》,目的是向故乡——我的来处求救,希望能透过几个人命运的长征,去看见人的一生有着怎样的过去和未来,去获得通往去处的能力与勇气,从而坦荡地铺开自己的命运。
到了创作《草民》时,我个人的感受是更全面而复杂的。按理说它是“故乡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可完成后并没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至今都无法完整地去阅读这本书。
不过,也正是在完成《草民》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能够书写构成故乡的所有人了,仿佛重新“生”下了自己的、他人的故乡,和它达成了完全和解。自我的根系也已深深扎入故乡中,获得了向远方、向未来生长的力量。这是非常神奇的一次写作体验。
正因为完整拥有了故乡,未来十年我不会再书写它了,很有可能就不再写了。
南方日报:创作《草民》时有没有遇到一些困难,你怎么克服?
蔡崇达:《草民》和《命运》几乎是同时动笔的。在写《草民》的过程里,我的内心生出了更多的纠葛。当快要写完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当拼命用精致的文学语言去表达、用后天习得的逻辑去概括故乡的时候,我其实在高高在上地俯瞰它,每一篇都采用了第三视角,甚至是上帝视角,这让我的写作显得很不真诚。
故乡不应该被人用上帝视角去俯视,它非常庞大,就像土地一样辽阔。于是,我把书稿全部删除,一个字都不留。在推倒重来的过程中,我设法将自己——“黑狗达”置于小说情节当中。举个例子,在《台风来了没》中,我将作家这个身份“拉下水”,把他重新拉回故乡的逻辑里,去除了这个职业所谓的精英感。
许多读者评价,与使用了许多叠句、追求韵律感的《命运》不同,《草民》的质感更为粗粝,有些篇目近乎白描,越往下读越觉得像是杯白开水,干净纯粹。我非常喜欢这个评价,很庆幸当时做了重写的决定。
陪伴读者望向来处与去处
南方日报:《草民》写了形形色色的父老乡亲,他们有原型吗?
蔡崇达:这是必然的。《草民》篇幅有限,能写的人物并不多,所以我从众多原型中进行提纯,试图描绘出众生相,写下一群人的故事,这种写作有点类似于小寓言。
我努力记录下更多平凡人的故事,譬如,《“欢迎你再来”》写的是父亲们,《冲啊,猛虎》的主角是祖母们,《曹操背观音去了》写了邻居,《台风来了没》则写了同伴。
故乡是什么?在我看来,故乡就是路过、参与过并构成我们生命的每一个人,包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兄弟姐妹、邻居、同伴……他人是我们的故乡,换言之,我们也构成了他人的故乡。
南方日报:写平凡人的故事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蔡崇达:这些年来,我试图在写作中,为平凡人的人生处境找到出路,找到更多的可能性。每个人的生活都被复杂的境况所包裹,这种包裹绵延不绝。自己身为作家,其实很无力,没有办法为他们做些什么。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文学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何许多人都将它比作避难所?在写《草民》的时候,我认识到,或许文学的意义并不是给予人们答案,迅速帮助人们找到出路,而是在于呈现与陪伴,在于告诉读者,在受困的某些人生节点,都曾有亿万人行进于此,困惑于此。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个人去战斗,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容身之所。
创作《草民》,正是希望提醒读者,故乡是非常重要、坚实的依靠,蕴藏着支撑人们走下去的能量。人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都在互相陪伴着彼此,如一棵棵草的根部相互勾连,构成了辽阔的草地,涌动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南方日报:对于离开故乡的人来说,应该如何回馈故乡,重建故乡的精神秩序?
蔡崇达:不必总是想着要如何回馈故乡。当一个人在异乡挣扎着寻找新的生活方向,闯出一片天地的时候,也意味着这个人的身上长出了未来。换句话说,这也是他带着故乡突出重围,在另一片土地上长出未来与希望,新的精神秩序,也随之长出了新的枝桠。
南方日报: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蔡崇达:我即将开启写作意义上的远游。如前面所述,在我完整地拥有故乡以后,我可以告别它继续往前走了。我从心底感谢它,让我有力量去远行。希望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可以陪伴读者,成为他们内心的一小部分,去寻找故乡新的生长方向,“生”出故乡新的模样。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的作品都是陪伴着大家回望来处,那么现在,我期待我们可以一同破土而出,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探向天空,向未来看、向无限可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