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每次回老家，村里只要有红白喜事，母亲总会念叨着：＂娃啊，你的份儿得送到，这是咱们老家的规矩。＂
我坐在土炕上，看着屋顶摇曳的煤油灯，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那是1985年春天，老家的土路还没修好，我骑着那辆掉了链子的二八大杠，一路颠簸了四个多小时才到家。
刚进院子，就闻到了母亲腌的酱菜味道，听见邻居王大妈扯着嗓子喊：＂老李家闺女要嫁人啦，你们准备随多少礼钱啊？＂
母亲一边在院子里晾晒黄豆，一边笑着说：＂不多，能出多少是多少，主要是要把这份情意送到。＂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知了正使劲地叫着，母亲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可还是忙着择菜、切菜，准备去帮老李家张罗婚事。
那会儿我刚在县城化肥厂上班，每月工资一百二，还要给妹妹攒学费。看着母亲从那个破旧的木箱底下翻出一个花布包，里面装着一沓用报纸包着的皱巴巴的钱，我心里一阵发紧。
这一年到头，光是随份子钱就得花去工资的大半，连个像样的自行车都买不起。
＂娘，咱家连个像样的家具都买不起，您看看这门板都歪了，何必非要随这么多呢？＂我指着那扇快要掉下来的木门，忍不住抱怨。
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擦了擦额头的汗：＂傻孩子，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上初中那年，家里遇上了旱灾，是村里人你三块我两块凑钱帮你交的学费？＂
＂你小时候得了肺炎，发烧到四十度，是老李家半夜三更借了自行车，顶着大雪送你去镇上打针的？那时候连个电话都打不出去，要不是乡亲们帮忙，你哪能活到现在？＂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记得上学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煤球都买不起，冬天只能烧玉米秸。
邻居们经常给我们送些红薯、玉米面，有时还会偷偷塞给我几个鸡蛋，要不是乡亲们的帮衬，我早就辍学了。
最难熬的是那年夏天，庄稼地里连根草都晒蔫了，全村人都在盼着下雨。
那时候，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镇上卖豆腐，晚上回来还要去地里浇水。邻居看不过去，轮流给我们送粮食，还经常叫我去他们家吃饭。
1987年农历十一月，我们村里办了一场特别热闹的婚礼。新郎张成功是我从小一起放牛、捉迷藏的发小。
他结婚那天，院子里支起了红色的大棚子，摆了二十多桌，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红烧肉和蒜薹炒肉的香味。
我穿着那件攒了半年工资买的的确良衬衫，拿着母亲准备的礼金去随份子。刚到院子就听见熟悉的吆喝声：＂小顺子来啦！＂
抬头一看，是村里的刘德明。他现在县城开了个小卖部，穿着一件崭新的夹克，腰里别着个大哥大，在村里可是稀罕物件。
大家围着火炉子，一边嗑瓜子一边拉家常。有人端出了自家酿的米酒，大伙儿你一杯我一杯，说起了过去的事。
刘德明端着茶缸子，眯着眼睛说：＂还记得那年夏天不？小顺子骑自行车去赶集，在石子路上摔断了腿，是成功背着他走了十里地去医院。＂
＂那时候多苦啊，路上连个卖水的地方都没有，成功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望着院子里忙前忙后的成功，想起那年他背着我去医院，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还一个劲地说：＂别怕，马上就到了，咱们很快就能看见医院的大门了。＂
他的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可还是咬着牙坚持。那时候家里连去医院的车钱都凑不齐，是他和几个小伙伴轮流背着我走了大半天。
1995年，我在县城化肥厂下岗了。那段日子特别难熬，房租交不起，连饭都吃不饱，整天躺在出租屋里发呆。
母亲知道后，从老家步行十里地，给我背来一袋大米，还塞给我一个布包：＂这是这些年你随的份子钱，乡亲们都记着呢。等你找到工作了再还。＂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沓整整齐齐的礼金单子，有的都快褪色了，却都被母亲用报纸包得好好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后来听说深圳工厂招工，我就南下打工去了。刚开始觉得城里好，想着等赚了钱就在那边买房，再也不回农村了。
可是2000年春节，当我听说老家李德明家要办喜事的时候，还是订了张卧铺车票回去。在车上，我一直在想，这些年，到底是什么让我放不下这个穷山沟。
到家那天，母亲正在院子里择菜。看见我回来，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知道你要回来，我特意去集市买了你最爱吃的酱牛肉。＂
我这才发现，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腰也驼了，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深深的。厨房里飘来熟悉的饭菜香，那是儿时最爱吃的酱萝卜炒肉。
那天晚上，母亲摸着我的手说：＂娃啊，人活这一辈子，钱财都是外物，可这人情分，就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咱们的心都串在一起了。＂
＂这些年，你在外头打工，每次村里有红白喜事，都是我替你把份子钱送到。乡亲们问起你，我就说你在外头打工，等忙完了就回来。＂
＂其实啊，我就怕你在外头待久了，把老家的人和事都忘了。你看，村口的老槐树都长这么高了，可咱们村的规矩一直没变。＂
听着母亲的话，我鼻子一酸。这些年在外打工，我经历过工厂倒闭，经历过生病住院，每次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会想起老家那些互帮互助的日子。
在冰冷的城市里，我最怀念的就是那些温暖的人情味。母亲常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能在需要的时候搭把手，在困难的时候给个依靠。
2005年，我在深圳站稳了脚跟，开了家小店，生意还不错。这天，又收到了老家的电话，说是刘德明的女儿要结婚了。
我翻出母亲给我的那个旧布包，里面还放着那些泛黄的礼金单子。捧着这些承载着乡愁的纸片，我突然明白，这哪里是在还钱，分明是在传递一份难得的情谊。
昨天，我又收到了一张红色的请柬，是村里王大妈的孙子要结婚了。看着请柬上烫金的字，我想起了母亲常说的那句话：＂人情这东西，看似是个包袱，其实是根线，把我们这些在外漂泊的游子，永远连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