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刷了一遍《涉过愤怒的海》。
这部电影的巨大魅力，在于它浓烈的情绪表达。极致的疯狂与暴怒，却最终对这些疯狂与暴怒的消解，使得它们成了误判，成了虚无，成了一记打在棉花上的空拳。因此那些极致的疯狂与暴怒，更加震撼人心，发人深省。
故事并不复杂。海上打渔为生的老金，独自抚养女儿金丽娜。金丽娜优秀懂事，正在日本留学。有一天，老金得知女儿的死讯，于是千里跋涉追踪凶手，踏上一条复仇的路。
复仇是故事的外壳，它的内核在于家庭教育和人格缺陷。黑洞吸引黑洞，巨大的毁灭性的能量，最终引爆了一场悲剧。
所以它不是一部复仇爽片，而是恐怖片。
当真相最终被揭晓，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李苗苗是凶手，连他的父母也不例外。所以他爸爸总是想“借刀杀人”除掉这个儿子，妈妈总是神经质地说“去机场，去机场”，飞蛾扑火般为他安排逃亡。一家人全都是疯狂与病态的。
李苗苗只是一个导火索。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正的凶手，是金丽娜日积月累到无力承载的被弃感，厌世感，绝望感。它们是无形的，甚至是令人费解的。因此很多人会给她加上道德谴责，觉得她活该。
这就是悲剧更悲之处。
有时候，当事人痛苦到了放弃生命的程度，也无法引发别人一丝一毫的反思，只会招来道德的批判。
毫无疑问，李苗苗和金丽娜都是有着巨大人格缺陷的“病人”。
李苗苗是残忍暴烈反社会的。他极端地表达爱和恨，残暴地伤害别人，丝毫没有同情心。金丽娜是极端的讨好型人格。她极度没有安全感，被抛弃感从童年开始深深地刻入骨髓。
这样的两个人相遇，注定是虐恋和悲剧。“病人”是会互相吸引的。李苗苗打落自己的一颗牙齿表达道歉，扔掉金丽娜的鞋子因为嫉妒她的鞋子把她从他身边带走。正常人会觉得，这样的行为是病态的可怕的，金丽娜却觉得是因为他爱她。
因为从来没有被看见过，没有体验过正常的爱，所以她对于爱都是来源于想象。他契合了她的想象，因为长久的缺失，导致了她枝繁叶茂的想象中，对于爱的需索是高浓度的，戏剧化的，离奇的。
他们各自的人格缺陷当然也有着清晰的来处。
李苗苗家庭富裕，父母对他极度的溺爱。尤其是周迅饰演的妈妈景岚，看起来成功富有，冷静智慧，其实病得不轻。因为她全能自恋。她以为就算儿子犯了罪，她也能庇护他。
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的李苗苗，小时候犯了滔天大错，父母也没有真正责怪他，没有管教，以至于他极度冷漠，没有是非观，根本不知道做坏事的边界在哪，后果是什么。
金丽娜在单亲家庭长大，小时候父母离婚，都不想抚养她，她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和被抛弃感。
她用优秀和懂事来讨好父亲，换取生存资源。
内心深处，她其实是极度悲伤，自卑，厌世的。所以她对于得到爱，有深深的绝望感，她会用自残的方式，来证明的自己爱。
黄渤饰演的父亲老金，和周迅饰演的母亲景岚，他们之间的对峙和较量，是这部电影的精彩之处。
他们自认为是仇敌，却又有着暧昧的情感流动。
有一个细节。景岚搭上了老金的车，她知道他在寻找自己的儿子要复仇，她想蛊惑他，牵制他，不仅有理有据，还不经意间施展自己的女性魅力撩拨他。
奇怪的是，老金真的被撩到了，有一个镜头，他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
他们之间，好几次放过与拯救彼此，不像仇敌，更像是惺惺相惜。或许，这也是“病人”之间的互相吸引。
可怕的是，在世俗的观念中，他们看起来也是正常的父母。甚至因为对孩子的过度牺牲和付出，还会被多数人冠以“好爸爸”“好妈妈”的称谓。老金独自养大了女儿，也口口声声说为女儿活着，他看起来是那么伟大悲情。而景岚呢，无论儿子犯了多大的错，她都袒护他，不会放弃他，这样的舐犊深情，做妈妈的都心领神会。
如果孩子没有出事，他们是意识不到自己问题的（出事了也未必能意识到）。他们觉得自己正常而伟大，但孩子其实就是父母的镜子。
这部电影在讨伐原生家庭吗？也不是。它的耐人寻味之处，在于你又不忍心将所有的责任，全部归结于原生家庭。你对于父母的自恋与无知，对于家庭教育的错误与缺失的愤怒，最终也被更深层与复杂的东西消解了。
就像老金。当弹幕里谴责他根本不爱女儿的时候，我想到了更多。
他愤怒地追踪凶手，想为女儿复仇，他说他活着就是为了女儿，他为女儿的优秀感到骄傲。实际上他见到女儿的尸体吐了，使劲撞自己的脑袋告诉自己要疼啊，参加女儿的葬礼却半路离开，他连女儿墓地在哪都不知道。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女儿，对女儿的爱都是自我感动式的，这是事实。
可是另一个事实是，影片开头就展示了他出海打渔多么辛苦与危险，他十天不回家，女儿害怕躲到衣柜里，这也是生存境遇的无奈。在他和前妻都不想抚养女儿的时候，女儿还是跟着他了，他的养育方式很粗暴，但还是把女儿养大，供她出国留学了。
他尽到了父亲的基本责任。
说到爱。在父权家庭结构和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里，老金也大概率从来没有被他的父母爱过，看见过。几千年的生产关系，经济模式，统治方式，文化洗脑……决定了家庭不是讲爱的地方。讲的是权力，是规则，是秩序。是养育之恩与养老保障。
老金也没有被他的爸爸妈妈爱过，看见过。他不认识，不了解，没有体验过的东西，怎么能苛责他没有给到孩子呢？
写到这里，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很多看似正常的家庭里，可能有着各种程度的病态之处。很多看似正常的人内心深处，可能住着疯狂的怪兽。我们要反思自己，反思对孩子的人格教育，以及学会辨识这些正常背后的不正常……任重道远，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起这个故事的原著作者说，“小说写于2015年夏，电影版权售于2015年9月，江歌案发生在2016年冬。不是我预言了这场悲剧，是人世间类似悲剧总在发生。”
但愿新时代的人们有所成长，但愿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