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甘孜县乡道,在藏族村口停车,路边有几座藏房正在修建。
雪山下,黄土地上支起明晃晃的钢架,焊接时火星四溅,钢铁凿击声里,自然与工业在人迹罕至的山谷并置,两个世界擦出激烈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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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次仁带我进村,他说原来的房子太破旧,需拆除翻建,翻建房子有补助,村民出一小部分钱就能住进新房。
村内道路与土地界限模糊,走在其中像步入秋季静寂的谷场。
从任意方向远望,视野都被白色山脊所划出的圆弧隔绝,村子看似开阔却又无处可去。
次仁指着高高架起的钢材结构:新房更宽敞,但不太适合做藏民家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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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四面敞露的低矮藏房,房门口站着一个消瘦身影。
侧身看去,脸色黝红略微拱背的妇女正冲我们生硬地微笑,眼角皱纹顺脸颊的折痕向下垂落。
高原冷风如刀。
她胳膊努力伸直着将门帘高高举起。
次仁冲她挥手,示意放下门帘,女人仍然高举,眼神里闪过无措。
次仁笑起来:之前审批翻建房时县上来参观,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来做什么,人家走后她才知道自家房子可以翻盖了,所以现在一有外人来,她就站门口把帘子拉起来。
我冲女人打招呼,她将门帘举得更高。
次仁说进去坐坐吧,她家没别人,女儿在外上学,她自己不会说也不会听,只会一杯一杯倒酥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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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大雨落在甘孜州,荒凉的高原土地将雨水一饮而尽。
二十年过去,灰色水泥路朝四面深山极力伸探,低矮藏屋溅起灰尘百丈,尘埃落下时,高耸藏房便拔地而起。
变化似魔法一般以女人无法识辩的面目在贫瘠又干渴的土地蔓延。
我低头钻进门帘,简陋房厅内极其干净整洁。
墙壁上高挂的一张照片里,年轻时的女人手提洁白哈达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漂亮的脸上笑容轻盈柔软。
“这是天母节时的纪念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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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天母节那天,藏族女子要在大雪飘落的夜晚提一盏马灯装好马具,在旭日照亮雪山前,骑马踏过寂静的清晨,收下沿路男子送上的礼物与钱币。
如今一切都在改变。
唯有雪山与岁月的流逝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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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言不发,悬挂已久的笑容此刻摇摇欲坠,她端上热腾腾的酥油茶,身后阻隔冷风的厚重门帘无声垂荡。
我接过茶杯,那曾提起马灯抓紧缰绳的双手已遍布皱纹。
如今它负责努力地将门帘高高抬起,就像抬起某个被许诺了更多幸福与希望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