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美猴王故事,沙僧去水帘洞讨要行李,话是这么说的:
“上告师兄:前者实是师父性暴,错怪了师兄,把师兄咒了几遍,逐赶回家。一则弟等未曾劝解,二来又为师父饥渴去寻水化斋,不意师兄好意复来,又怪师父执法不留,遂把师父打倒,昏晕在地,将行李抢去。后救转师父,特来拜兄。若不恨师父,还念昔日解脱之恩,同小弟将行李回见师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万把包袱赐弟,兄在深山,乐桑榆晚景,亦诚两全其美也。”
首先说“师父性暴,错怪了师兄”,把冲突的起因,归咎于唐僧,这是一上来就表明认错的态度。
其次说“弟等未曾劝解”,不把自己摘出去,其实是知道不可能摘出去。此前孙悟空因为三打白骨精被放逐,回来后就斥责沙僧:“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都弄嘴施展!”这次干脆主动自我批评。
第三才说孙悟空打伤唐僧,抢走行李的事,但强调“师兄好意”,淡化孙悟空的不是。
总之,先句句捧着孙悟空说,然后才提出自己的诉求:大师兄你能重新归队最好,不然也请把包袱还给我。但“兄在深山,乐桑榆晚景”一句,提醒孙悟空不归队等于退休,是知道大师兄是好胜有事业心的人,仍然要激上一激。
这番话相当有水平,要不是面对的其实是六耳猕猴,或许就见效了。
但不久后沙僧面对观音菩萨,说起唐僧与孙悟空的冲突,则完全是另一番表现了:
这沙僧倒身下拜,拜罢抬头,正欲告诉前事,忽见孙行者站在旁边,等不得说话,就掣降妖杖望行者劈脸便打。这行者更不回手,撤身躲过。沙僧口里乱骂道:“我把你个犯十恶造反的泼猴!你又来影瞒菩萨哩!”菩萨喝道:“悟净不要动手。有甚事先与我说。”
沙僧收了宝杖,再拜台下,气冲冲的对菩萨道:“这猴一路行凶,不可数计。前日在山坡下打杀两个剪路的强人,师父怪他;不期晚间就宿在贼窝主家里,又把一伙贼人尽情打死,又血淋淋提一个人头来与师父看。师父唬得跌下马来,骂了他几句,赶他回来。分别之后,师父饥渴太甚,教八戒去寻水。久等不来,又教我去寻他。不期孙行者见我二人不在,复回来把师父打一铁棍,将两个青毡包袱抢去。我等回来,将师父救醒,特来他水帘洞寻他讨包袱。不想他变了脸,不肯认我,将师父关文念了又念。我问他念了做甚,他说不保唐僧,他要自上西天取经,送上东土,算他的功果,立他为祖,万古传扬。我又说:‘没唐僧,那肯传经与你?’他说他选了一个有道的真僧。及请出,果是一匹白马,一个唐僧,后跟着八戒、沙僧。我道:‘我便是沙和尚,那里又有个沙和尚?’是我赶上前,打了他一宝杖,原来是个猴精。他就帅众拿我,是我特来告请菩萨。不知他会使筋斗云,预先到此处;又不知他将甚巧语花言,影瞒菩萨也。”
花果山一见孙悟空就“朝上行礼”和落伽山对孙悟空一见就打,形成鲜明对照。当然这里也有精算:菩萨面前打猴子,猴子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当然也就把自己对师父的敬爱、对取经事业的忠诚,表现出来了。
被菩萨阻止后,沙僧陈述唐僧和孙悟空闹矛盾的前因后果,又需要和前面花果山时说的话对照阅读:和单独面对孙悟空时上来就说“师父性暴,错怪了师兄”不同,这里句句都指向孙悟空的不是,“一路行凶,不可数计”“尽情打死”“血淋淋提一个人头”……种种表述,都极力把这猴头表现为一个凶魔。
妙在两次都不能算撒谎,只是筛选事实的角度作了一点切换而已。既有这种说话水平,又仍然把自己塑造成“拙口钝腮”的实干派形象,这种情商,岂是常人所能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