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这个人,从小就爱在女孩堆里打滚,服侍的人都要女孩子,东西碰也不给老婆子们碰,周岁抓周的时候就抓了些脂粉钗环,惹的他老爹大不高兴“‘将来酒色之徒耳!’”后来贾宝玉也如他抓周时预示的那样,书不大爱读,倒是爱为丫鬟们调脂弄粉,说起这些女孩的护肤品化妆品来津津有味。
十九回,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扌层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想来是替丫鬟们做胭脂,而且不止一次两次,难怪凤姐儿生日,那次受了委屈的平儿在怡红院理妆,贾宝玉介绍起脂粉来,从制作工艺到优劣比较,真是头头是道,比平儿这个美女还了解。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给平儿的粉大概类似于现在的粉底,轻白香红,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还能润泽肌肤,真的是很理想的底妆了。质地轻薄不厚重,白但是不假白,带点自然红,还香气袭人,而且还好摊开,匀净服帖不卡粉,它还能滋润肌肤,想来平儿把它摊在脸上,必定能令肌肤白净光滑,自然清透。
用紫茉莉的种子如一颗颗黑色小地雷,里面有白色细腻粉末,用紫茉莉种子做粉,由来已久,相传明朝宫廷宫中女子就拿紫茉莉的种子来做妆粉了。《草花谱》记载:“此花不但可作胭脂,也可做妆粉,真乃女儿花也。” 《广群芳谱》记载曰:“紫茉莉,草本。春间下子,早开午收。一名胭脂花,可以点唇。子有白粉,可敷面。亦有黄白二色者。”
清·叶申芗有一首《小庚词·菩萨蛮》“斜阳墙角疑铺锦,红黄紫白交相映。也助晚妆忙,风来冉冉香。佳名偷茉莉。野意饶媚娟。留得果盈盈,还将粉细匀。”就是用紫茉莉的种子细匀成妆粉。
怡红院里的粉可不是简单简单蒸熟就用,还兑上了名贵香料。装的器皿也很讲究,宣窑瓷盒里十根玉簪花棒。宣窑瓷盒可以理解,宣德窑是明代官窑最盛时期,烧制最优秀的是青花、祭红、甜白和霁青,瓷器选料﹑制样﹑画器﹑题款,无一不精。宣窑瓷盒的精致名贵可想而知,不过红楼梦里的瓷器很多都是仿制品,像常常出现的汝窑瓷器如汝窑美人觚,汝窑盘子,汝窑花囊都是仿汝窑的瓷器,这个宣窑瓷盒也有可能是仿制品,不一定就是明朝宣德年间的物件。
玉簪花棒让我疑惑了很久,我一度以为是玉做的小管子,中间空的,用来盛粉,所以才能拈了一根,倒在手上。后来才知道是真的玉簪花。
明宋诩著《竹屿山房杂部》中记载了玉簪粉的做法,将各种原料放至玉簪花棒中,蒸至花棒变成青黑色。珠子粉:白坯土,一钱半;白芷,取浮者去皮,一两;碎珠子,五分;麝香,一字;轻粉,二钱;鹰条,五钱;蜜陀僧,火煅七次,一两;金箔,五片;银箔,五片;朱砂,五钱;片脑,少许。右为细末。用上等定粉,入玉簪花开头中蒸,花青黑色为度,取出配对,匀面甚光莹。
蒸成青黑色的玉簪花未必好看,也许贾宝玉这个粉是做好后,放在新鲜的玉簪花内,取玉簪花的香气罢。
贾宝玉还嫌外卖的胭脂颜色薄,不够干净,用上好的胭脂拧出汁,过滤干净,叠了花露蒸,浓缩成胭脂膏子。
但平儿真没用过这么好的化妆品吗?其实怡红院的化妆品未必胜过平儿用的。单单说茉莉粉,后来芳官把茉莉粉充当蔷薇硝给贾环,贾环赠予彩云时,彩云一看,便知是茉莉粉,“嗤”的一笑了,并不是很想要,贾环说虽然不是蔷薇硝但也是好的,比外头的好,留着擦吧。彩云只得收了。可见茉莉粉并没有好到让彩云忘记不快,彩云不缺少擦脸的粉。
实际上清朝宫廷用的粉还是江南采购来的宫粉,包括慈禧太后用的也是这种大米,益母草粉,珍珠粉加香料制成的粉,并不是茉莉粉。据记载,慈禧太后白天化妆时令宫女用此粉薄施于面,晚间入睡前将此粉敷于脸部、脖颈、前胸、手臂等处,用以护肤。慈禧太后是个特别讲究装饰的人,每天都花大量时间在护肤美容和装扮上,光是宫中御医们为她设计的美容用品都有许多,其中包括∶沤子方、玉容散、藿香散、栗荴散,以及加味香肥皂等。茉莉粉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秘方,从明朝起就多有记载,如果真的特别好用,慈禧也不必从江南购买这么多粉来用了。
还有清宫做胭脂:首先,要选花,标准是要一色朱砂红的。这样造出来的胭脂才能保证呈现纯正的朱红色。几百斤玫瑰花,也只能挑出一二十斤瓣来。
选花之后,要用石臼捣。石臼较深,像药店里的乳磨,但不是缩口,杵的材质要求是切忌用金属,所以用汉白玉。用石杵捣成原浆,再用细纱布过滤。纱布洗过熨平不许带毛丝。就这样制成清净的花汁,然后把花汁注入备好的胭脂缸里。捣玫瑰时要适当加点明矾,这样颜色才能“抓肉”,才不是浮色。
再把蚕丝绵剪成小小的方块或圆块,叠成五六层放在胭脂缸里浸泡。浸泡过程前后需要十多天,直到让丝绵带上一层厚汁。然后取出,隔着玻璃窗子晒,免得沾上尘土。千万不能烤,因为一烤就会变色。
这种丝棉就是平儿想的成张的胭脂,不过特别讲究罢了。使用方法是用小拇指蘸一点温水,洒在胭脂上,使胭脂化开,就可以涂手涂脸了,但涂唇是不行的。涂唇则要把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一转,或是用玉搔头(簪子名)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点唇。
做腮红用是用一点点温水化的淡一点再用,涂嘴唇是直接用。其实这个比贾宝玉介绍的科学,贾宝玉是用细簪子挑一点在手心化开,用来涂唇,剩下的打腮颊,好像用口红涂腮红一样,未免太红了。
所以成张的胭脂未必就不好,外卖的粉也不一定就比茉莉粉差。市卖的头油脂粉确实有差的,那是贾家买办的积弊,探春理家的时候,平儿说原本姑娘们和丫鬟们的头油脂粉都是买办们买了发下来,但“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
买办们买的不是好的脂粉头油,有一半的丫鬟认了,还有一半的丫鬟自己用钱去买。但没有哪个买办敢给凤姐房里买不好的东西,给琏二奶奶房里置办的东西绝对不会差。而且凤姐又是那么有钱的主,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她房里的稀奇玩意儿比贾宝玉房里还多,会少平儿用的脂粉么?
那为什么是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呢。喜出望外的不是平儿,而是贾宝玉。
贾宝玉给平儿献了殷勤,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书里写他平时不能在平儿面前尽心,心中颇为怨恨。现在尽了点心,是今生意想不到之乐,躺在床上心中怡然自乐不算,又觉得平儿比林黛玉还要命苦,替平儿落了好几滴泪。这是男人的意淫,像我们单位的老男人也喜欢在新来的漂亮小姑娘面前显摆,小姑娘们的青春活力能让他们美滋滋的。他们倒没想着出轨啥的,就是需要异性的欣赏喜欢来满足自己的某种心理。
贾宝玉也是如此,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平时接触不多也不能亲近,意外得到了机会能在平儿面前献殷勤,他是尽力显摆自己的体贴温柔。
而对于平儿来说,平儿对贾琏一往情深,贾宝玉替她悲伤“贾琏之俗”,平儿心中,贾琏未必俗。如果说是做丈夫的话,她未必看的上贾宝玉这种脂粉堆里混的性格,反而更青睐贾琏好机变的世俗之人。但在当时的特殊情况下,平儿刚被贾琏凤姐拿着撒过气,贾宝玉又安慰,又让丫鬟打洗脸水,又烫熨斗熨衣服,又让平儿换袭人的衣服,谁能拒绝这样的殷勤呢。大部分情况下,女孩子都不会反感别的男人的欣赏和讨好。甚至到最后,平儿还接受了贾宝玉更暧昧的举动,“宝玉又将一枝并蒂秋惠用竹剪刀撷下来,与她簪在鬓上。”给一个女子簪花,暧昧程度只怕仅此于画眉了,贾琏若看到,只怕要打翻醋罐子。
这种微妙的异性之间的张力下,贾宝玉介绍的脂粉格外美好香甜也就不足为奇了。倒不是怡红院的脂粉真比凤姐房里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