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五回:
如来曰:“我有《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三藏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我待要送上东土,叵耐那方众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
人文社的《西游记》有个注释:瑜迦宗,佛教中密教的总名,这里泛指佛门、佛法而言。
这个注释,恐怕是错的。这里的瑜伽,指的是:
明代洪武之初,太祖屡建法会于南京蒋山,超度元末死难人物。洪武五年(1372)的广荐佛会,太祖亲临烧香,最后并命轨范师行瑜伽焰口施食之法(宋濂《蒋山广荐佛会记》)。其后忏法广泛流行。举行忏法仪式,成为僧侣的职业。僧侣以赴应世俗之请而作佛事的,称为应赴僧。这些僧人以行瑜伽三密行法,又称为瑜伽教僧,略称教僧。洪武十五年(1382)制定佛寺为禅、讲、教三宗制度,并于南京能仁寺开设应供道场,令京城内外大小应赴寺院僧人集中学习,作成一定佛事科仪。洪武十六年(1383),由僧录司颁行。(林子青《忏法》)
简单说,瑜迦就是做佛事。对这类和尚要有直观、具体的印象,不妨就看汪曾祺《受戒》:
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
……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
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这也就是《西游记》第一批作者群的底色。唐僧为什么格局那么小,文化层次那么低,如来佛为什么那么在乎做佛事的收益,都和这些作者的人生观有关。有些今天的研究者解读为讽刺的内容,他们未必存着这个心,这就是他们心目中佛祖和高僧真实且应该的样子。
不过,要做好瑜伽僧,人情世故是要精熟的。说《西游记》的作者做过大官,具备什么高层智慧,那是扯;但他们不乏底层的人生经验,这些经验几百年过去仍然常常很管用,那是真的。
当然,底层经验要宣称自己是高层智慧才管用,也是底层经验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