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丁叔在乡道上把我干农活回来的父亲撞倒了,父亲小腿骨骨折,无论多少乡亲求情,父亲坚持管丁叔要二万元赔偿。 在那个年代,二万元数目已堪称巨大。父亲有自己的理由:正是农忙季节,秋收雇人是笔不小的开支;住院的手术费、治疗费、康复费用;事故造成的心理伤害一辈子也不会忘;身体能不能恢复到从前是未知的,将来如果恢复得不好谁伺候他,久病床前无孝子呀。 父亲说得头头是道,他没有多少文化,说的名词我都感到陌生。 丁叔和父亲关系不错,他来和父亲商量好几次了,父亲就是不吐口。连母亲都看不下去了,让父亲别要那么多钱了,老丁头还帮过咱家呢。父亲说,他帮我我记着,这份人情我会还回去,但是他撞我了,就必须依照规矩来,这是两码事。 丁叔有三个儿子,老二老三都结婚了,只有老大大国因为有点呆,一直没结婚。丁叔的老伴儿去世后,大国和丁叔一起生活。 大国哥在这个家庭中一直不受待见。他老弟家打井,他干活最多,吃饭时不能上桌,只能在一边吃凉馒头;他帮大弟弟放羊,天黑时把羊往回赶,结果和邻家的羊混群了,大弟和弟媳把他一顿臭骂。 丁叔也不喜欢这个呆头呆脑的大儿子,打骂他是家常便饭。丁叔总跟村里人说,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样一个傻儿子,他能养老吗? 很多人都瞧不起大国哥,父亲却很尊重他,父亲说大国哥看上去痴,却是个实在人,他没有坏心眼。我家有好吃的,经常喊大国哥一起来吃,每次吃完大国哥都说:好吃嘞,在家爸不给我吃…… 丁叔觉得我父亲对大国好,看在大国的面子上他能网开一面。 他领着大国哥来,进门大国就跪下了,丁叔让大国说话,大国说得结结巴巴,显然丁叔叮嘱他的话,他一句也没记住。 丁叔一边骂他一边踢他,父亲却不为所动,末了,父亲冷冷地说:你就是把他踢死,该给我的钱也一定要给! 第二天一大早,丁叔来送钱,钱扔到炕上气哼哼地走了。 父亲数了数笑着说:儿子,这应该是老丁头全部的存款了,你明天去把钱存上。我当时觉得父亲有点过了,他一直宅心仁厚,这次为什么不依不饶? 以后丁叔和我家断绝了来往,大国哥来我家,也会被丁叔骂回去。村里人也对我们指指点点,父亲不在乎,他说,随便别人怎么说,咱问心无愧。 几年的时光,转瞬即过。那个春天,丁叔生病了,咳嗽痰中带血。冬天,雪花飘落时,父亲叹息一声:老丁头过不去这个冬天了,你大国哥怎么办? 临过年老丁头走了,转过年的开春大国哥被赶到了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仓房,丁叔的老房子还有地都被两个弟弟瓜分了。 村民们都说这两个弟弟太狠了,有的怂恿大国哥去告状,大国哥只是嘿嘿地乐。 父亲却召集几个村民商量给大国哥翻盖仓房,我问父亲,盖房子的钱从哪儿出啊。 父亲说,你忘了,大国哥还存咱家二万元呢!我更不明白了,大国哥怎么可能存下钱呢,丁叔不会给他钱,两个弟弟只会搜刮他。父亲继续说:当年,老丁头撞了我不是给了我二万吗,这钱就是属于你大国哥的! 我愣在那里。 父亲走了,他佝偻的身影在我眼里却顶天立地!他早知道会有今天,他明白大国哥不受待见,他不想让大国哥有一天一无所有,所以父亲选择了一种特别的方式,这是父亲处心积虑的阳谋,渺小的父亲震撼了我! 新房建成后,父亲领着大伙砌了一面院墙,把新房和两个弟弟的房子隔开。 那天,父亲叉着腰说,房子是我出钱给大国盖的,谁要是找茬儿,别怪我不客气!两个弟弟头都没敢抬。 接着父亲又托亲戚介绍大国哥去镇上的农具厂干杂活。下半年,农具厂一个工人的跛脚妹妹相中了大国哥,大国哥成家了。 结婚那天,父亲把一沓钱放到了新娘手中,说是盖房剩下的。大国哥握着父亲一遍遍叫着“大叔”,他的眼里有泪水。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临近的县城。每年大国哥都来看父亲,带着老婆孩子,带着他种的土豆、地瓜、毛葱…… 父亲去世时,大国哥也来了,他进门就跪下了,哭喊着:大叔啊! 现在大国哥的儿子已经是大学生了,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父亲在他心里种下了爱,而今天,爱开出了花儿。 人世间,善良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