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第三十六年,丈夫得了阿兹海默症,唯独忘了我。
却被我听见他和好友的电话。
“你现在装得跟三岁小孩一样幼稚难缠,你老婆受得了你吗?”
谢霁冷淡道:“我只想逼她先开口,提离婚。”
“你知道的,阿婉独自带着孩子流浪,我做不到让她再受苦。”
原来一切都是和白月光重逢的借口。
我低头盯着被他故意打翻,重新做几次的面,苦笑。
好,离就离了吧。
1.
当我第二十三次,不厌其烦地给谢霁擦拭,沾满油渍的嘴角,再给他喂饭。
我夹着一筷子蔬菜递在他嘴边,耐心哄道:“乖,张嘴,吃点蔬菜。”
谢霁生气地把头扭过去,大喊道:“不要,我不吃。”
然后猛地站起身,把桌上的碗碟甩手一挥,落在地面上。
此起彼伏的瓷器破碎声,热汤甚至潵了我一脚,烫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谢霁傻傻地站在旁边,似乎意识到白犯了错误,想上前。
我顾不上被烫伤的脚背,拦住他。
“别过来,会受伤的。”
以谢霁现在的智商,他难免会光脚踩在锐利的瓷器碎片上。
是的,我的丈夫——谢霁。
曾经一位白手起家,风光无限的商业奇才,一年前,忽然确诊了阿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这种病,会随着病情的进展,出现明显的记忆障碍和行为以及情绪的改变。
确诊后,谢霁开始淡忘事情,淡忘人物。
不幸地是,他忘记的第一个人,是我。
谢霁没有再闹,睁大单纯无辜的眼睛盯着我。
我难以忽视心里的绞痛,眼泪快溢出来,被我憋了回去。
顾不上脚上的烫伤,我让他乖乖坐在沙发上看会动画片,然后才一瘸一拐地去拿了扫把快速清理地面。
当冷水哗啦啦地冲在我烫红的脚背上,我忽然想起了那天。
早晨醒来,谢霁用无比陌生冷漠的眼神盯着我。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家?”
我心一咯噔,赶忙叫回了儿子。
儿子一回来,谢霁就露出了笑容,“小宝,你怎么回来了?”
谢裕一脸懵地看着我,直到谢霁询问他,我这个陌生女人是谁。
意识到不对劲,谢裕开车载着我们去医院,医生一脸凝重。
告诉我,“小玉啊,这病——”
主治医师是谢霁的老友——曾智,我也认识,我们都是在一个村里长大的。
“您说吧,什么我都认。”
我没读过几年书,没什么文化。
小时候村里有个老头,忽然忘记了所有人,没过多久脑袋上长了一个奇怪的大包,再后来就死了。
听说那种奇怪狠毒的病,叫“癌”。
如果谢霁得了那种病,我该怎么办。
我通红着眼,“只要他健康活着,我什么都认。”
曾智笑出了声,“患难见真情啊,小玉别太担心,他不会死的。”
“他患的病,不是我们小时候村里那老头得的那种脑癌。”
“这种病,叫阿兹海默症。”
我不解,“可是他忘记了我是谁。”
“这种病,会随着病情的进展,返老还童,会忘掉所有人。”
“别太难过小玉,部分患者会忘记身边最亲近的人,谢霁忘记的第一个人是你。”
“说明他最爱的人,也是你。”
3.
当谢霁无数次用那陌生锋利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我,质问我是谁?为什么出现在他家,甚至把我推搡出门外的时候。
曾智的那句话,就是最好的借口,来安慰我自己。
患难见真情,我不能抛下谢霁一个人留在过去。
脚背已经没有强烈的灼烧感,我关掉了水龙头,瘸着脚洗着手。
忽然感到一束强烈的目光要刺穿我的后背, 我猛地抬起头,从面前的镜子里看见了谢霁的脸。
六十几岁的人保养得跟四十多岁一样, 头发乌黑发亮,脸庞难掩年轻时候的俊姿。
谢霁靠在门边,盯着我,眼神和三岁小孩一样清澈,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正要询问他刚才吃饱了没有,要不要我下碗番茄鸡蛋面给他吃。
下一秒,他就像从骨子里换了一个灵魂。
语气强烈急促:“你是谁?怎么出现在我家,你是小偷吗?”
“还不快滚出我家,不然我要叫保安了! ”
我的心坠入谷底,我愣神期间,谢霁上手来,推搡着我出来。
虽然他现在的智商跟稚童一般,但力气还是和成年男性一样,我推不过他。
我连拖鞋都顾不上穿上,就被他拉到门外。
“嘭——”
门被关上了,宁市的冬天,室外留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我光着脚踩在地面上,小石子硌着我的脚。
我被冻得通红,手掌不停摩擦取热。
没办法,我手机也不在身上,只有跑去物业那里拿备用钥匙。
跑在路上,刚好物业人员有个少走弯路当保安的年轻丫头,巡逻期间看见我光脚跑过来,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玉姨你先回家门口,我去给你取钥匙。”
小丫头跑得飞快,一溜烟地就没影了。
很快她就提着一大串钥匙圈回来,还带了一双棉鞋。
不好意思地开口:“玉姨,你不嫌弃的话,先穿一下我的棉鞋吧,这大冬天的,冻伤了就不好了。”
我连声道谢,和小丫头走回家门。
4.
独栋别墅门口,我叩响了门。
“谢霁,快开门。”
谢霁闷声道:“我不认识你,你快走。”
“我是你老婆,再不开门我要生气了。”
谢霁不屑道:“不可能,我老婆不是你。”
谢霁一直不开门,有外人在,我羞红着脸,尴尬地挠头。
小丫头数了半天才找到那把钥匙,二话不说,直接把门开了。
我们和谢霁大眼瞪小眼,谢霁忘记了我,但是没忘记物业的人。
小丫头语重心长:“谢叔,男子汉大丈夫,为难女人可不是男子做的事情。”
“对吧,我用人品作证,旁边这位玉姨就是你的老婆。”
“你们结婚三十多年了,你家里床头柜下,应该有两本压着的结婚证。”
“不信的话,你去拿出来对比对比。”
谢霁不信邪地回房间,真拿出一本结婚证。
然后比对上面的照片和我的脸,这才泄气。
“好吧,你真是我老婆,那你进来吧。”
临走前,小丫头拿走钥匙,语重心长地告诫谢霁。
“谢叔,伤害女人的事情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对吧! ”
小丫头离开后,谢霁转身就把结婚证丢在地上,转头回去看动画片了。
我无奈地捡起结婚证,回到房间。
我坐在床边,珍惜地看着那张结婚证照片。
照片是前几年照的,那张我傻乎乎笑着的照片,和现在的样貌没有区别。
我们结婚三十年,孕育一个孩子,却连结婚证都没领。
很多年前,我也提过要领结婚证,可那时候谢霁总是以忙于生意,抽不出时间为理由,婉拒了我。
可每次休息时间,我隐晦地提出,他却挽着我的肩膀。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不要管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我无可奈何,只好妥协。
直到儿子六年前结婚,我们才去领了那张红色的小本。
那个我追求很久,谢霁嘴里的花里胡哨的东西——我法律上的名分。
5.
我记得清清楚楚,领证那天,无以言表的喜悦。
可如今,结婚三十六年,谢霁得了阿兹海默症,他忘记了这一切,忘记了关于我的一切。
明明是他困在时间记忆里,却好像困在时间隧洞里的人是我。
傍晚儿子儿媳带着孙子难得回一次家,公司在谢霁确诊后,一直由儿子接管,生意忙得晕头转向,黑发里夹杂了几根突兀的白发。
儿媳又在照顾狗都嫌年纪的孙子,我心疼他们,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落座的时候,谢霁把椅子拉得和儿子一家很近,有意无意警惕我。
孙子谢齐直言直语,“爷爷,您挤到我了。”
谢裕尴尬地瞥了我一眼,“爸,您别这样,妈不是陌生人,更不是敌人。”
“妈谅解您,但您也别太过了。”
谢霁低落地垂着头,我也难受着。
可他无动于衷,我看着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人其乐融融,亲近地坐在一起。
我倒像个无关人员,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离在外。
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我忍住难受,热情地给所有人夹排骨。
“多吃点,下次回家还给你们做排骨。”
年轻时候,谢霁经常下海经商去南方,每次回家我都会给他炖上一锅排骨。
谢裕那时候还是个小不点,等谢霁回家通常都到深夜了。每次馋得不行,又给谢霁打电话催他回家。
“爸爸,你怎么还不回家?”
饭后收拾碗筷,捡到一半,我盯着谢霁的空碗里,只剩下了那块排骨。
我的心像被人掐了一把,酸涩感涌上鼻尖。
儿媳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妈,没事的。爸现在跟小孩一样,拎不清感情。”
我闷声答应,沉默地去洗了碗。
6.
给孩子们铺好床,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我闲不住, 打扫起卫生。
家里在谢霁确诊后,也请过保姆。可是他要不突然发疯砸东西,要不然胡搅蛮缠,保姆都气走了两三个。
最后只剩下我照料他,也确实只有我能受的了他古怪的脾气。
我拿着一块抹布擦拭着柜面,谢霁侧躺在床上不动,盯着我的动作。
在我靠近他书桌,准备擦他的桌面,他忽然从床上起来,叫了一声,“别动。”
我僵硬着身子,看着他小跑过来,拿走了桌面上立着的相册框。
谢霁拿走相册框,躺回床上,盯着那张泛黄照片陷入沉思,嘴边却无意识勾起笑容。
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拿袖口擦拭表面的灰尘, 然后立在自己床头柜上。
谢霁,还是那么珍贵那张照片。
家里我可以动任何东西,唯独不能动的东西,就是那张照片。
暖黄的灯光下,相册里的人物看不清五官,在我的心里,却清清楚楚。
照片里,几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拥在一起,搭着肩膀,笑得无比灿烂。
下面还有一排小字,“纪念知青下乡”
照片中间,是谢霁和一位叫蒋婉的女人。
当初谢霁是我们村家里最穷的孩子,也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他读书很厉害,长得又清俊,村里没有一个年轻女孩不暗恋她。
不过我是例外,我是明恋。我爷那时候是村长,我的喜欢轰轰烈烈,旁人也不敢说我什么。
白天我催他去学习,帮他干活,给他送饭。在夜校的时候,我就坐在他身后,默默听他朗诵课文。
不过后来,村里来了一批下乡的年轻人。
和谢霁同龄,和他更有话题,特别是蒋婉,他们可以一起对诗,一起背诵课文。
我总是插不上话,隐隐感觉到危机感。
心慌的我,偷偷打听谢霁喜欢什么样子的女生。
听说谢霁喜欢扎着两根黑辫子的女生,于是我每天扎着两根辫子去他面前闲晃。
直到有次给谢霁送饭,我偷听到那几个城里来的女孩在说话。
“那个叫宋玉的,真好笑,模仿我们阿婉扎两根黑辫子。”
“也不看看自己那几根又稀又黄的头发,能和我们阿婉又黑又粗的头发比吗?模仿精真令人讨厌。”
我站在墙角,咬着嘴唇。
直到一道清丽的女声打断她们的交谈。
“你们别说了,宋玉是谢霁的妹妹,被谢霁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是蒋婉,她慢悠悠咳嗽了一声,接着说:“她一个乡下丫头比不过我正常,可你们别说闲话到她本人面前去了,对你们的名声不好。”
我偷偷从玻璃窗瞥了一眼,蒋婉秀丽的脸上布满了鄙夷。
“这个乡下丫头又丑又胖,还厚颜无耻地黏在谢霁旁边,啧,真不要脸。”
7.
谢霁是盯着那张照片入睡的,我小心地揭开被窝一角躺了进去。
很冷,但我又不敢靠近谢霁。
他总是觉得我是陌生人,反抗我的存在。
我安慰自己,他是病人,跟病人计较算什么。
昏昏沉沉里,我感觉自己在发热 大概是因为白天受凉了。
深夜里,我被谢霁推醒了,他坐在床上,喊着肚子饿了,让我去做饭。
我头痛欲裂,但谢霁一直撒泼,我只好爬起来去厨房煮面。
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端过来,谢霁尝了一口就把碗打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还好多煮了一碗 我重新盛过来,谢霁喝了两口面汤,又不吃了。
“我要吃炸酱面。”
这大晚上的,哪有肉哨子。
“我不管,我就要吃,我还要看动画片。”
谢霁越发刁蛮,我怕他吵到儿子他们休息,只好打开电视,然后整理好地板了去做杂酱面。
我做饭利索,没隔多久就端上一碗杂酱面过来。
等我靠近房间的时候,电视声开得很大,隐约听见了谢霁的谈话声。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躲在角落。
谢霁背对着我在阳台上打电话,按理说,他现在跟小孩一样需要哄着的智商,不可能和别人打这么久的电话。
我侧耳听着,电话那端,估摸着是谢霁好友。
“你现在装得真跟小孩一样,无理取闹,胡搅蛮缠,我差点都以为你真得老年痴呆了。”
“你老婆受得了你吗?”
下一秒,我听见谢霁冷漠道:“我只想让她受不了,逼她先开口,提离婚。”
“你知道的,阿婉早离婚了,她独自带着孩子流浪在外,我做不到让她再受苦。”
电话那端长叹一口气:“唉,可你这样对小玉公平吗?”
“她是大字不识的农村封建妇女,以你为天,离得了婚吗?”
“还不如你自己坦白,主动提离婚,这样也少折磨她了。”
谢霁陷入沉思,靠着墙壁的我,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谢霁的阿兹海默症是装得,他只是想逼我离婚,然后和蒋婉在一起。
我的脑子里不断重复这句话,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原来一切都是他和白月光重逢的借口。
我苦笑一声,原来一切都是我的作茧自缚。
三十六年婚姻,到头来只有我一厢情愿。
我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只感觉天旋地转。失去意识的那瞬间,那碗面掉在地上, 摔成泥。
我好像看见谢霁朝我跑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猜肯定是。
人生第一次,谢霁主动朝我奔来。
8.
医院纯白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臂膀上隐隐的痛感。
“妈, 你醒了。”
谢裕和儿媳守在床边,谢霁则是站在床外。
我不太想面对现实,宁愿只是一场噩梦。“醒了?”
谢霁走到床边,淡淡道。
他的眼里毫无愧疚,似乎已经猜到,我知道他是装病的事实。
谢霁不装了,一脸无所谓。
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对我,我的青春全付在这个男人身上,他却如此坦荡地跟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满脸泪水。
“你……”
“离婚吧,我本来想让你先开口的。”
谢霁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儿子儿媳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我愣神,后知后觉,谢霁应该是装不下去,才故意在阳台打电话,故意让我知道。
装病是他自演自导的一出好戏,只不过烂尾了,他不想演了。
我埋头痛哭,儿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妈,别太伤心了,爸爸也不是故意的。”
我猛地抬头,“你是不是早知道他是装的?”
谢裕的眼神飘忽,手指尖触碰鼻尖,这是他撒谎的小习惯。
“怎么可能呢?妈,我也不知道,爸这也太过分了!”
“我要回公司了,老婆你留在这好好照顾妈。”
谢裕也离开了,我的心彻底坠入绝境。
我的亲生骨肉联合父亲,一起欺骗我,就为了逼我先提出离婚。
儿媳坐在旁边,给我削了一个苹果。
“爸这确实过分了,妈你先消消气,别把身体气出病来了。”
我没胃口吃东西,儿媳扯了一张纸巾垫在下面,把苹果放在床边。
“妈你多休息一下,小齐那边马上要醒了,我要接送他去学校,您看——”
我点头,“你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儿媳也走了。
其实,我一个人,不太可以。
9.
谢霁的好友说的没错,我就是传统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围着丈夫和孩子转圈。
在外和欺负亲人的人,吵红脸;在菜市场会因为一颗白菜,讨价还价;在家舍不得丢陈旧衣服,缝了一针又一针。
没有文化,不敢去太繁华的地方,去了也畏畏缩缩,自卑地不敢抬头。
我一个人在病床前哭尽眼泪,直到护士给我取掉吊水的针。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手里握着那颗早已氧化发黄的苹果。
外面下着雪花,我走在路上,白茫茫的一片,快要淹没我。
不知不觉,我独自走到滨江公园,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
体温在失温,我坐在公园的靠椅上,生锈的铁椅发出刺耳的声音。
望着面前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我蓦然感觉到一片平静,有一股强烈的愿望在召唤我。
我坐了好久,腿都冻麻了。
我艰难地起身,迈开一步。
“哎哟大姐,我从远处看以为是一把火在烧呢! ”
“近看还真是一把火啊!”
有个打扮怪异,脸上穿孔的女孩跳在我面前。
她背着琴包,围着我打量了一圈。
“你这红毛衣还怪——”
她的语气拉长,我不自觉地问:
“怪什么?”
她笑哈哈道:“怪好看的,大姐,要个链接呗。”
我听不懂什么是链接,女孩耐心地解释。
“就是问你在哪个店买的。”
女孩自来熟的不像话,她介绍自己的身份。
“我叫王晓霞,是附近清吧的驻唱歌手,大姐,没事做就跟我去听听音乐呗。”
我想推脱,架不住王晓霞热情。于是我把那颗泛黄的苹果,留在了椅子上,任由她拉着我走了二里地。
人生第一次进了酒吧,我以为是一群年轻人疯魔地蹦蹦跳跳的那种酒吧,没想到只是放着轻缓歌声的酒吧,里面坐着几个人悠哉地喝着酒聊天。
我诧异地瞪大眼睛,王晓霞似乎猜出我在想什么。
“你以为是蹦迪跳 disco的那种酒吧呀,想去?下次带你去。”
“我们这里是清吧。”
“等会你就看我大展身手吧。”
王晓霞给我递来一杯热水,然后从琴包里拿出她的吉他。
一脚跨上台去,唱了一首小众的民谣,声音轻缓,随着吉他声,缓缓道来。
她唱完一首,就下台来了。
王晓霞一屁股坐我旁边,点了一杯下面是黄色,上面是青色的酒,慢悠悠地品尝着。
“大姐,你别看这就颜色古怪,其实吧,它喝着也古怪。”
“先苦, 后甜。”
王晓霞一个响指,我手边也递来一杯和她一模一样的酒水。
我莫名其妙地,好奇地喝了一杯古怪的酒。
确实,先苦,但甜的后劲也大。
10.
我难掩疲惫之色回到家,冷清的家里, 放眼望去,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没几件。
我坐在沙发上休息,摸出手机。
屏幕上多了几十个未接电话,大部分都是儿子儿媳打的,混进去几个谢霁的电话号码。
我正准备打回去,谢霁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我接了,电话那端的声音,夹杂着些许不安。
“你去哪了?医院里也没人,谁让你乱跑的。”
谢裕在旁边焦急万分:“妈,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我动了动喉咙,却发现面对他们,我说不出话来。
最后,嘟囔了一句。
“我回家了。”
电话挂断了,我蹙着眉,往后倒在沙发上。
直到傍晚,他们才回来。
谢霁应该是去公司了一趟,毕竟在家装病这么久,公司的事情谢裕一个人忙不过来。
一回到家,儿子有些责怪。
“妈,你怎么灯都不开,外面天都黑了。”
我没理会,他还以为我在生气。
“妈,别气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爸爸也不容易,婉姨其实也很可怜。”
我瞪大了眼睛,难道有罪的人是我吗?
可是明明是他们联合起来,欺骗我,把我玩得团团转。
我突然笑出声,谢霁冷淡地瞥了我一眼。
“连饭都不煮了吗?”
“跟你,真过不下去了。”
我垂下眼,谢霁隐约笃定我是宁愿胡搅蛮缠, 也不肯离婚的女人,不肯为他的白月光让位。
可我想通了,我强求来的生活和婚姻,亲情不要也罢。
好,离就离吧。
“我同意离婚,就这样吧。”
结束我痛苦的日子,开启新的生活。
11.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霁放大了声音,不可置信地皱眉。
谢裕也瞪大眼,震惊地望着我。
“我同意离婚。”
我一字一词,说得很清楚明了。
震惊之余,门铃响了,来了位不速之客。
谢霁撕破脸皮后,更是直接了当。
蒋婉直接提着菜上门,如果中间没有他的默许,我是不相信的。
我淡然地笑了一下,蒋婉自来熟地把生鲜蔬菜拎进厨房。
然后走到谢霁身边,乐呵呵地笑着。
“小玉妹妹,听说你病倒了,怕你们没饭吃,我来做饭,不介意吧。”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我耸肩。
“我不介意。”
反正我都要离婚了,我不会再像最忠诚的仆人,照顾所有人了。
蒋婉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她一身青色修身旗袍,外披了一件厚实毛绒披风, 青丝盘在头顶,衬得人更是气质非凡。
岁月在她脸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还是和当年一样漂亮。
她笑盈盈地盯着我,眼神却扫视我,好像和当年一样,在说“乡下丫头比不过我”。
厨房被霸占了,谢霁给蒋婉打下手,谢裕在忙公事。
索性我回房间,拖出来我的皮箱 收拾我的行李。
行李箱并没有装满,但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拖着行李箱出了房间,恰巧饭也做好了。
辛辣浓郁刺激的味道在空气里飘荡,餐厅上架好的电磁炉上,煮着热气腾啳的火锅,周遭摆好各种菜。
蒋婉穿着围裙笑着走了出来,“小玉妹妹,你最爱吃辣了,快来,马上开饭了。”
蒋婉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她扭头,撅起嘴巴。
“阿霁,帮我解一下围裙好吗?系得有点紧了。”
谢霁上前,亲昵地帮她解开围裙。
我的眼睛还是不自觉地红了一圈,但我是笑着的。
拉着我的行李箱,“谢霁,找个时间去把离婚证领了吧。”
我离开了这栋别墅,远远听见蒋婉的委屈声。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惹妹妹生气了。”
谢霁烦躁地往后一推凳子,发出刺耳声响。
“别管她,她就是有病,她肯定要求着我回家的。”
12.
我去找了王晓霞,顺着她给我的名片, 到了她家的地址。
我扭捏着,犹豫要不要敲门。
下一刻门就开了。
王晓霞满眼欣喜,“大姐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开口,“等我找到房子之前,我会付你房租的。”
王晓霞挥挥手,“小事情啦,你来陪陪我这个孤寡老人我就很感激的啦~”
她的怪腔怪调逗笑了我,王晓霞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带着我进了门。
有一间小的房间,铺好了洗干净的被子。
“衣柜都是空的,洗漱用品在卫生间柜子最上面。”
王晓霞靠在门边上,语气充满蛊惑。
“大姐你真不考虑,和我合租吗?我七你三,你负责做饭,我负责洗碗。”
“哦,还有一只猫。”
我低头,是指小橘猫。
“喵~”
我感激地想落泪,王晓霞笑了一声, “我出门买菜去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曾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那个告诉我,谢霁患了阿兹海默症的朋友。
“小玉,听说你们要离婚了?这么大年纪了别闹这些啊?”
“你一个老女人 ,离了婚还能有人要吗,听劝,回家吧,跟谢霁认个错。”
闻言,我回答道:“蒋婉回来了,你也知道吧。谢霁想逼我离婚,给蒋婉一个名分,我同意了而已。”
“这么多年,是我强求得来的苦果,现在我放手了。”
曾智语塞,“可他心里有你,要不然之何当年要和你结婚?”
思绪被拉回,他为何要和我结婚?
我也不知道,仔细想来,谢霁怕是从未爱过我。
我无父无母,仗着爷爷是村长,大胆表达自己对谢霁的喜欢。
村里人都知道我喜欢谢霁,爷爷却从不会怪罪我的作为,会让他丢失颜面。
那个白胡子老头,摸着我的头,和蔼地笑着。
“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罪,强求一个人才是罪。”
情窦初开的我,不太懂这其中的意思。
爷爷笑着,“爷爷说的话就是真理, 勇敢去追求你的喜欢。”
有爷爷撑腰,我更是霸道得不行,拦截了村里所有对谢霁释放信号的人。
可是我拦不住,谢霁对别人释放信号。
谢霁酝酿几个月的那封情书,还是我传给蒋婉的。
13.
谢霁说,我是他是信任的人,需要我去传达一封关于他人生命运的书信。
我欣然答应,拿着信去了他指定的地址。
可那里只有蒋婉和她的几个姐妹。
我转头想离开,可她们叫住我。
“是谢霁让你来送信的吧。”
我慌了神, 本想撒谎说不是。
有人直接从我手里抢走了那封信,“谢霁真是相信你,也确实,你想偷看也没用,不识字。”
她们的嘲笑声不断,书信被拆开,一字一句地被念出来。
“致小婉,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落在我眼底……”
“我喜欢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起哄声不停,蒋婉被推搡着羞红了脸。
我气愤地哭着跑回家,就在我以为郎才女貌,会在一起的时候。
蒋婉拒绝了谢霁,因为她的回城指令下来了。
蒋婉离开的那天,谢霁躲在家里,送都没去送。
第二天他跟个鬼一样,站在我家窗外,主动求和。
“宋玉,陪我读会书。”
我欣然接受,又恢复到从前的热忱。
再后来,听说蒋婉回城的几个月后,她奉子成婚,生活过得挺不错的。
我犹豫地把这事告诉了谢霁,他冷淡道:“不关我的事。”
我高兴谢霁的态度,只要他不喜欢蒋婉,我就还有机会。
后来的一切顺理成章,我如愿嫁给谢霁。
爷爷去世那天,叫来了谢霁在病床前。
“我家小玉,就要全部交给你了小霁,替我好好照顾她。”
谢霁点点头,爷爷才松了一口气眼。
可爷爷, 你看人看准了一辈子,终究是看花了眼。
再后来,谢霁考上大学,我进厂去赚钱供他读书。
工厂的活又多又累,我整个人又糙又黑,每个夜晚我都无比思念谢霁。
唯一一次去见他,揣着一整年的学费和伙食费,坐了三天的绿皮火车,累得不行。
可当我在学校门口,看见他一身书生气的格子衫和同学走在一起,我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我大声叫了他的名字,谢霁转头看见我,却把我拉去校外。
“不是说了可以邮寄吗?干嘛让自己这么累大老远跑一趟。”
我傻笑,抬头望着他。
“我想你了,不知道你吃得饱穿的暖吗?”
14.
我想,是我这股傻劲,感动了谢霁,他才和我继续走了下去吧。
我叹了一口气,“离婚对我,对他都好。”
谢霁为何要和我结婚,想必是基于白月光和别人在一起的愤怒,受爷爷的临终,愧于我辛苦打工供他读书罢了。
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想通了。
在王晓霞家里待了几天,我终于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去找谢霁。
在王晓霞家里待了几天,我终于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去找谢霁。
不过我扑了个空,他去公司了。
我带着离婚协议书,财产分割清单等文件,第一次跨进了公司的楼里。
楼下保安把我拦住,“找谁?有预约吗?”
我摇头,“我找谢霁,我是他老婆,我来是想找他商议离婚事宜。”
经过的人员听见声音,八卦的眼神聚集在我身上。
其中夹杂了不太好的声音。
“我们的老板娘,不是一位爱穿旗袍的女人吗?不可能是这又土又穷酸的大妈吧。”
“哪位是老板娘?经常来公司巡逻那女人吗?”
“哇塞, 真吃到大瓜了。”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从文件夹里掏出那张,曾经我百般珍惜的结婚证,翻开给众人展示。
一片哗然。
谢裕从人群里钻了进来,“妈,你怎么来了?”
我温和笑了一下,“我来离婚。”
谢霁也下来了,离谱的是,蒋婉也在,她一脸委屈地站在谢霁身旁。
周遭八卦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靠,大老婆和小老婆,哪个是真假老婆。”
谢霁不悦地扫视周遭,人群一下散开了。
我把文件夹递给他,谢霁一打开,看见明晃晃几个大字, 冷笑一声。
“宋玉你真是好手段,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哪些?离婚财产分割吗?
谢霁是猜测我不会同意离婚,还是说他准备把我扫地出门?
是晓霞告诉我的,现在离婚都要分割财产,不像以前那样,男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她给我找专业律师,帮我起草离婚协议。
谢霁阴沉着脸,似乎在隐忍着暴怒。
“我朋友。”
他轻笑一声,“呵,你还有朋友?”
曾经的我围着家庭转,还真一个知心好友都没结交。
现在的我,交点朋友又怎么了。
蒋婉适当上前,“小玉妹妹别生气,阿霁也是担心你,怕你交到一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
15.
我不高兴,“她是最好最善良的女孩,再说了……”
“我的人生,你们管不着。”
“离婚证,一起去领了,我的时间有限。”
谢裕扯着我的手,“妈你别闹了!这件事确实是爸做的过火一点,可他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我甩开手,“我没有你这样的好儿子。”
胳膊肘往外拐,我恨不得没生这么个儿子。
谢霁压抑着跳动的眉梢,一口答应。
“好,离就离,你别后悔。”
我再也不会后悔,去民政局一鼓作气, 领了一张崭新的紫红色小本。
走出门口,我松了一口气,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下。
反观是谢霁一声不吭,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我猜,他应该挺激动的,跟我离完婚后,手都止不住发抖。
“去哪?我送你。”
我第一次听见谢霁嘴里发出这么主动的语气。
“谢谢,不用了。”
我瞥了他一眼,抗拒和疏离都摆在脸上了。
我潇洒转身离开,趁天色早,我还得去市场看看,有什么活适合我这五十多岁的人干的。
工作暂时没找到,年纪有些不合时宜了。
我没太意外,我告知了晓霞我拿到离婚证后,她激动地恭喜我,获得了新生。
我笑了笑,以前我总觉得被离婚的女人,太可怜又丢脸。
可现在,我恨不得回到过去扇自己两巴掌。
一点都不可怜,也不丢脸。
“恭喜你,蜕变成一位伟大的新时代独立女性。”
王晓霞笑嘻嘻挽着我的肩膀,还给我推荐了一份我可以做的工作。
她说让我跟紧年轻人的步伐,不能被时代抛弃。
于是我在她的引导下,开始了做起我的自媒体账号。
16.
离婚后第三十天,我在媒体平台正式发布了我的第一个视频。
不过视频还是晓霞帮我剪辑的,唯一一个能看的视频。
拍了几百个视频,我从最初说话不利索,面对镜头不自信,到现在能够从容的面对镜头了。
即使我的说话调调,仍然夹杂了浓重的乡音。
视频里,我对着镜头开始讲话。
“欢迎收看六五后离婚妇女—玉姨的VO唠各,看看我的一天,都干了什么……”
VO唠各是晓霞告诉我的洋文词,说是年轻人喜欢的,我就记着加在了视频里。
我没想到,我的视频小火了一把,视频点赞量五千多个。
也有好心的评论,是晓霞给我念出来的。
“玉姨的生活平淡却幸福,好温暖,仿佛让我回到成为毒妇之前的日子。”
“互联网新妈,我想嗦口那番茄鸡蛋面。”
晓霞告诉我,好多年轻人喜欢我的视频。
陆续发了好几个视频,粉丝收获了几千个。
在视频里,我分享了我的日常生活。
因为我不识字,吃了没文化的亏,我报了一个老年班,重新开始学习。
因为怕我无聊,晓霞邀请我去她的乐队看音乐演出。
还有做饭分享,喂猫日常,打扫卫生等等。
我前半生干了无数次的事情,我第一次展现给别人看。
有天谢裕发现了我的平台账号还给我打了电话。
离婚后我不再联系子女们,儿子也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妈这么大年纪,在网络上抛头露面, 还天天把离婚提在嘴上,爸知道了可生气了。”
他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我抛头露面,我又没干违法乱纪的事。
“你跟你爸一样,脑子被门夹了吗?”
谢裕没想到我连带着他一起骂,不敢说话。
最后小声冒出一句,“妈你好久没回家看看了,小齐也很想你。”
“妈,回家看看吧,爸其实每天茶不思饭不想, 瘦了好多。”
“你和爸,还有可能吗?”
我呸了一声, 我才不信。
从认识的人嘴里得知,前一周谢霁和蒋婉领证了,现在佳人在侧,鬼信他茶不思饭不想的。
我嫌弃道:“没事别来打扰我,我很忙。”
最近认了好多字,我准备学得差不多,就去报个驾校。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来自番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