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是萧红最后的文章吗

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 2024-12-09 11:14:20

萧红是20世纪30年代鲁迅口中“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是80年代杨义著作里“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她31岁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以性灵之火熔铸的作品与传奇可谓密实而丰富。关于其最后发表的一篇文章,学术史上有四种不同观点,或认为是《小城三月》(葛浩文),或提出是《马伯乐》续稿(刘以鬯),或推断是《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狄),或调和为“《马伯乐》续稿第九章(也是最后一章)是萧红著作中目前所发现最后发表的小说,而《‘九一八’致弟弟书》是最后发表的一篇文章”(葛浩文)。

近日翻阅《柳州日报》,偶然发现一篇署名“萧红”的《随感录》,未见已经出版的九种《萧红全集》、百余种萧红传记类书籍、《萧红年谱长编》及其他萧红相关研究资料收录或记载,当为萧红重要佚文。此文载于《柳州日报》副刊“学习生活”第二期,出版时间在1941年11月11日。而连载《马伯乐》续稿第九章最后部分的《时代批评》第4卷第82期的出版时间是1941年11月1日。这就提供了关于萧红“最后发表的一篇文章”这一问题的新可能。

《随感录》分三则,依次题为《“男女之间”》《陷阱》《愚问》,仅600余字,先照录如次:

随感录

萧红

一、“男女之间”

最近参观一间学校,看见一个教室的一书桌截分了二截。询问之后才知道那张书桌原来是男女共用的,因为女的感到“男女同桌有伤风化!”而男的也有同感,便搬了座位到后面去。这真是“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的因袭思想至今仍盘踞在我们青年学生的脑海里。

学校里的男女座位的编排,照例是男的在一堆女的在一堆。遇有单数才不得已把男女编在一起;这些先生们的男女界限的森严已经可观,但料不到有些青年们却还更“澈底”与“进步”。

我们要求自由平等光明正大的男女关系,反对虚伪的礼教缚束,那些嘴里哼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先生们,暗地里正是三妻四妾的家伙!

二、陷阱

一位大学的朋友告诉我说:“女子最好的职业是图书馆理员,书记之类。”

我说:“为什么呢?”

“因为闲,轻便,最适宜于女子。”

哦!原来如此!

我们的老先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应做贤妻良母;希特勒之徒说女子要回到厨房去;新式的先生们说女子要找轻便的职业,其实这些都是陷阱。

女子要澈底解放,就要打破一切陷阱,要敢担负一切工作。由于生理的分别以至于女子不能胜任的工作其实是没有的。有,就是误入社会的历史的陷阱的缘故。

三、愚问

一位大学教授教导他的学生说:“一切哲学思想、理论、文艺都是人类理性和感情的共通的表露,是没有社会阶层性的……但你们不要读卡尔,高尔基等的作品,因为他们是普罗层思想……”

“先生你不是说思想,文艺没有社会层的性质的吗?”学生问。

80多年过去,是日《柳州日报》的字迹虽已不甚清晰,但还是基本可以辨识。值得追问的是,这篇署名“萧红”的作品,是出自《生死场》同一作者之手吗?她何以会出现在《柳州日报》?有没有其他材料提及呢?

众所周知,“萧红”是张迺莹1935年12月出版《生死场》时,首次使用的笔名。但民国报刊署名“萧红”者有其复杂性,存在着不止一个“萧红”。判断《随感录》是“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萧红之集外遗珠,需要过硬的理由。这里列举三个方面。

其一,鲜明的女性意识。新见《随感录》三则,前两则都关乎女性,可见作者对女性问题的关注与敏感,已然隐现着作者的女性身份与女性立场。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第一则《“男女之间”》,还是第二则《陷阱》,都有鲜明的高扬的女性意识。第一则已然把女性的感受放在男性前面,而“我们要求自由平等光明正大的男女关系,反对虚伪的礼教缚束”更是可以视作女性主义的宣言。第二则讨论女性的职业,显然触及妇女解放的核心问题,而并置从“老先生”到“希特勒之徒”再到“新式的先生们”的诸多冠冕堂皇的说辞,给予“其实这些都是陷阱”的断语,更是体现了作者难得的清醒与决绝的力量。萧红多舛的悲剧人生赋予了她对女性悲剧的深刻体验和高度敏感,“我最大的悲哀和苦痛,便是做了女人”(石怀池《论萧红》),可谓沉痛。

其二,明显的鲁迅影响。萧红是鲁迅晚年最为青睐的青年女作家。鲁迅对萧红的激赏与奖掖,萧红对鲁迅的传承与怀念,可谓两代作家之间如父如女的文坛佳话。萧红对鲁迅及其作品无疑是熟悉的,对鲁迅杂文起步阶段的《随感录》,自然也不例外。从形式与标题看,《随感录》三则可以视为对鲁迅在《新青年》《语丝》等期刊开创的《随感录》书写的继承与致意,是鲁迅影响的表现与结果。从内容与思想看,不论是第一则的“有伤风化”“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或是第二则的“陷阱”,第三则的“高尔基”“普罗”,都是鲁迅作品中多次出现并讨论过的关键词,其背后对虚伪礼教的揭示与批判,对妇女解放的分析与思考,对文艺阶级性的辩驳与主张,也是一脉相承。从手法与风格看,《随感录》三则都是通过揭示讽刺对象的自相矛盾之处,来显示其虚伪、阴险和荒诞可笑。这正是杂文之“投枪”“匕首”般的“鲁迅风”。

其三,相似的语言风格。反复品读这篇《随感录》,总觉得其语言之简洁,对话之简练,分句之简短,都有与阅读萧红其他文字非常接近的“味道”,呈现出相似的语言风格。第一则的“照例”,是萧红散文中的常用词之一,在《三个无聊人》《孤独的生活》《回忆鲁迅先生》等文章中都有使用,如“照例是这样”“照例买的面包和火腿”等。第二则末尾的“缘故”,也是萧红作品中的一个高频词。有时和“因为”搭配出现,有时是与《陷阱》一样的单独出现,如《一九二九年底愚昧》的“是老厨子的鼻头流着清水的缘故”,《我之读世界语》的“就是把它看得太容易的缘故”等。第三则以近乎笑话的方式,通过简单的师生对话,表达对“大学教授”的讥讽,揭示其自相矛盾与荒谬之处,也与小说《马伯乐》的“笑话”情节非常相似。

至于《随感录》何以会出现在《柳州日报》,则可能和时任《柳州日报》总主笔姜庆湘有关。《现代作家骆宾基》(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版)多处提及姜庆湘,如“1940年底,骆宾基抵达桂林,几位浙东时期的友人——聂绀弩、石联星以及姜庆湘、王镛镕夫妇闻讯相迎”等。《骆宾基小说选》之《后记》提及的“我遂应中山大学的友人姜庆湘教授约会去广东坪石了”,可以坐实姜庆湘确系骆宾基之“旧雨”;而“在九龙乐道萧红先生病榻前”的交流,则提供了得到萧红文稿可能。另外,端木蕻良与姜庆湘也是朋友。端木晚年与友人书信中仍对姜有挂念和期待:“我病仍不好,姜庆湘久未通讯,晚年能相见,当为一大快事”(1978年致刘承思)。因此,暂居香港的萧红之《随想录》,经身边友人之手,来到姜庆湘的案头,被编入《柳州日报》,应是合乎逻辑的推想。

令人钦佩的是,1992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抗日战争时期的柳州日报》收录有邓冠濂执笔的《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在〈柳州日报〉的活动》,就已明确提到“副刊还刊登了一些作家的文章,如黄药眠《论诗的创作》、萧红《随感录》等”。遗憾的是,如此重要信息,30多年来仿佛没能得到萧红研究界的应有关注,没能顺藤摸瓜,找到这篇为萧红“最后发表的一篇文章”问题提供新可能的文章。

萧红《随感录》的创作时间,从“最近参观一间学校”看,当在1941年8月再次住进玛丽医院之后。此文在80多年后重新浮出水面,作为“新史料”出现在学术界面前,无疑提出了新问题,也产生了新的研究空间,其重要的史料意义和研究价值毋庸置疑。如若“可能”不能排除,甚至得到进一步确证,则不仅丰富了萧红文学作品创作类型,以此前不为人知的三则短文填补了萧红杂文创作的“空白”,而且是作者高扬的女性意识的集中体现,是萧红在鲁迅逝世之后学习鲁迅、致意鲁迅的又一创作。

(作者系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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