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就活的卑微了,父亲年轻时当了十八年队长,他带头修水渠,工地离家十里路,他住在工地小半年不回家,他派人,都服他。
后来他自费到山西亲戚家学做醋,回来带大家一起做,谁家的醋味道不正,他从煮麦麸盯到出醋,直到我们村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从事做醋,他才卸任,把责任交给当兵回来的大魁。
回到家的他,庄稼地里没有野草,玉米棒一尺长,麦穗低头垂腰,麦黄时像临产的孕妇,沉甸甸的喜悦被长嘴麻雀喊的家家户户都知道,我家一亩地出了一千一百斤粮食。
他虽是农人,地里回来洗手洗脸,出门换上干净衣服,来客人端端正正的坐在炕桌上,没打过我们,没大声骂我们,我们兄妹三个却都怕他。
母亲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吃点东西就胃疼,喝粥呕吐,难受了吃不下东西,人瘦了很多。
我给在白银的二哥打电话,二哥连夜开车把父亲接到兰州,挂号,检查,折腾一整天,结果要等一天才出来。
我在西固,二院在西关,离我家二十公里,折腾一天大家都累了,见父亲抱着肚子脸色蜡黄。
我就在医院对面黄金大厦上面订了两间房,进门父亲不敢坐,他扶着桌子看着床,他低声问二哥:这么好的房子多少钱一天?
二哥看着我,我说不贵,不到一百块钱,他小心翼翼的摸着圈椅的把手,电视这么大,床又这么好,你们一月工资就那么一点,住小旅馆就好,你们挣的不多,花这么多干啥啊!
我没敢告诉父亲,两间房六百六,我不敢说,我说了他肯定心疼,他去县上卖果子三块钱的车费他都舍不得,他说三块钱能给我母亲买两个老蔡油饼。
四十多年前母亲来兰州看病,那时候我十岁多点,我和母亲坐在商店台阶上等,父亲挨家打听小旅馆的价钱,一个多小时后回来,他背着母亲,我拎包,走了四十分钟住进一间地下室。
住一晚怎么都行,要给你母亲看病,看病要花钱,咱省一点就一点,父亲拿出手绢,一层一层打开,抽出二十块钱递给旅馆老板。
旅馆老板瞄了一眼,让他把钱收好,小小的旅馆只有一张床,我和母亲睡床,父亲躺在一条两只手宽的长凳子上,手里捏着手绢睡。
那是我第一次进城,父亲第三次来兰州城,我有孩子以后把他们接到我家,父亲到了我家站不安稳坐不安闲,一会头伸到窗户外面:天这么好,我待在这里…
母亲说:你来了就放宽心住着。
下雨天,父亲手伸出去接雨:下雨了,地湿了,坡上那块地该点黄豆了。
母亲说:地老大种着,你就别惦记了,安安闲闲住几天吧。
父亲待不住,他说不干活吃闲饭,心空的很。
临走他又翻出手绢,给母亲留下八百块钱,叮嘱母亲:闺女坐月子,买点好菜…
二哥帮父亲洗完澡,出来他坐在被窝里,喊我把他的包打开,让我拿出包里的手绢。
他一层一层的打开:这都是你们几个给我的零花钱,还有我平日卖果子攒起来的一万二千三百一十八,这钱你妈知道,让我自己留着。看样子我留着没啥用了,看病就是糟钱,这些钱花完了你们就把我送回去。
好的很了,也算生了一场病,住了一次院,儿女带着享福了。
我眼泪没忍住落下来,二哥挤眼睛让我别哭,但我就是忍不住,活了半辈子,只有父亲母亲从心里疼我们,病了都怕我们花钱。
活了大半辈子,给父母钱给的不多,每次回家给三百,五百,父亲的这一万多块钱不知道攒了多少。
不知道他背着背兜徒步来往县城多少次,家里只有一棵六月黄的杏树,两颗沙果树,家家户户都有果树,我们大了都出来了,杏熟了掉地下,父亲心疼,摘了卖,沙果熟了被麻雀啄,父亲心疼搭梯子上树摘下来卖钱。
他见二哥背着他楼上楼下,他感觉自己得的病不好,便想用自己的钱,看最后一次病。
我把手绢包好塞进夹层里:这钱是给你的零花钱,看病有农保报销的,花不了几个钱。
父亲说:我知道看病就是看钱,人到这岁数了,也知足了,儿女都很孝顺,吃这么好的饭(羊肉泡馍)住这么好的店,不享的福享了,检查一下住几天院,你们就带我回去,回去了来探病的亲戚也知道我住过医院。
这就行了。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流着泪:我走了,你母亲就要孤单一些了,你们有时间了回去看看,接过来她也待着不舒服,她想待家里就让待家里。你大哥老实,你大嫂就得厉害点,她对外人厉害,对我们很好,回去了对你大嫂好一点,我和你母亲走了,那就是你们的根。
父亲絮絮叨叨的说:人老了,想的多了,怕我们病了你们不管,那样人会看笑话,又怕你们管,管要拿钱管啊,那时候我管队上,啥啥都要钱,我知道挣钱的难。
也知道钱也有难,花的地方不对会影响团结,会影响家庭会影响你们以后的生活。
父亲见我不说话,轻声问:闺女,你睡着没?
没!
我说这些你听着,人都有毛病,磊磊爸(我老公)人是好人,心眼小点,他心眼小你就要大方,过年过节给公婆洗洗涮涮,大大方方给点钱,你做到位了,他的心眼也就自然大了。
你听着没?
在听!
好在第二天结果出来了,是胃溃疡,不是烂病,不是生死分离的病。
父亲先愣怔,然后又笑又哭:赶紧给你母亲打电话,让她把心放在肚子里睡一觉。
(网友分享)
[哭哭][哭哭][哭哭]我们的父辈![点赞][点赞][比心][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