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中,忘其姓名,京师人。家豪,屡典郡。公为人瑰伟,厚自奉养。嘉祐中售一女奴,名曰小莲,年方十三,教以丝竹则不能,授女工则不敏。数日,公欲复归之老妪,女奴泣告曰:“傥蒙庇育,后必图报。”公亦异其言,久而稍稍能歌舞,颜色日益美艳。公欲室之,则趋避。异时诱以私语,则敛容正色,毅然不可犯。公意欲亟得,乃醉以酒,一夕乱之。明日谢曰:“妾菲薄,安敢自惜,顾不足接君之盛。”乃再拜,自兹公大惑之。公妻孙氏贤,亦不禁公。
一夕月晦,侍公寝,中夜不见。公惊,秉烛求之,庖厨井厕俱不见。公意其与人私,颇愤。至晓方至,怒甚,欲加棰,且询所往。小莲曰:“愿少选,当露底隐于公。”公引于静室,诘之,曰:“今日不幸见拙于长者,不敢隐讳,则手足俱见。妾非人也,非鬼也,容尽陈委曲。妾自愧,固当引去,公若怜照,不加深究,则永得依附,以报厚意。”公曰:“他皆可恕,汝何往而不我报也?”泣曰:“妾非敢远去,惟每至晦夕,例参界吏,设或不至,坐贻伊戚,亦若民间之农籍,自有定分也。”公终疑焉。
又至月晦,公开宴,以醇酒醉之,小莲熟寐,高烛四列,公自守之。将晓,攫然而兴曰:“公私我厚,使我不得去,我因公被罪矣。”而次夕中夜复失之,及晓乃归。公询之,小莲袒衣视公,青痕满背,公谢焉。自兹月晦则失之,公无怪焉。
公一日病,小莲曰:“公无求医,公好食辛辣,膈有痰,但煎犀角、人参、腻粉、白矾服之,自愈。”果然。家人有疾,从其说皆验。亦时言人休咎,无不验,公尤爱信之。或言公之亲族,其人某日死矣,若合符契。一日,语公云:“某日授命当守某州。”皆合其言。
公将行,小莲泣告:“某有所属,不能侍从,怀德恋爱,但自感恨。君不遗旧,时复念之。”公坚欲同行,小莲曰:“某向一夕不往,已遭重责。去经岁月,罪不容诛。”公知不可强。公行有日,小莲送公,执手言曰:“公妻到官一岁当化去,公与都漕交竞,公亦失意归,妾当复见公,宜谨秘之勿泄。”
公到官,经岁妻死,会都运到,都运责公留住钱谷,艰阻公事,公力辩不听,乃去公焉。公中道罢郡,妻丧,意尤怏怏,乃入都,不以仕宦为意。闲居阖户,终日兀坐,适闻叩户声,及出,乃小莲也。公喜,延之坐。公感泣云:“别后一如汝言。”置酒命小莲舞,终日极欢。是夜小莲宿公处,逾月乃去。小莲且泣且拜:“妾有私恳浼长者,愿以此身托死。”公曰:“何遽出此言?”小莲曰:“妾实非人,乃城上之狐也。前世尝为人次室,构语百端,谗其冢妇,浸润既久,良人听焉。自兹妾独蒙宠爱,冢妇忧愤乃死,诉于阴官,妾受此罚。岁月满,得复故形,业报所招,例当死鹰犬。苟或身落鼎俎,膏人口腹,又成留滞,未得往生。公可某日出都门,遇猎狐者,公多以钱与之,云:『欲得猎狐造药。』死狐耳间有花毫而紫,长数寸者,乃妾也。公能以北纸为衣,木皮为棺,葬我高壤,始终之赐多矣。”再拜又泣。因出黄金一两:“聊备一葬,无以异类而无情。”公皆许诺。公留之宿,小莲云:“丑迹已彰,公当恶之。”公坚留乃宿。翌日拜辞曰:“阴限有期,往生有日,无容款曲,幸公不忘平日之意。”大恸而去。
公如期出镇,北行数里,果有荷数狐者,择耳中有紫毫者售之以归,择日葬之。公亲为祭文,如法葬于都城坊店之南,迄今人呼为狐墓焉。
——(北宋)刘斧《青琐高议》后集卷三《小莲记〈小莲狐精迷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