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打电话约我:师 母和李俊回来过年了,咱们看师母去。
我答应了。老马过来接我,人家现在是领导,有专职司机开霸道。司机开了车门,姐坐副驾吧。
我连忙摆手,和司机开玩笑:白霸道黑路虎,副驾驶全是小公主,姐这颗脑袋不配。
老马笑:坐后面来,别辱没了我副驾驶。
上了车,我调侃老马:给你假丈母娘带了啥礼物?老马笑了笑,我瞅瞅后背箱,一整箱一整箱码的满满当当,花红柳绿的,不知什么产品。
说起我这个师母,也是个可怜人。她是我初中班主任李老师的遗孀。
当年我们上初中时,她一眼盯上了老马,当年是小马马,觉得小马长得帅气,穿着得体,小白衬衣黑皮鞋,家境又好,谈吐不凡,她越看越喜欢,逢人就说:给我做女婿多好,和我霞儿正好般配。
老师们撇撇嘴,不搭理她。师母不气馁,极照顾小马。老师们家属院有果树杏树,杏熟了时,师母洗得水灵灵黄澄澄的杏儿,给小马端一盆。
笑着对小马说:快吃,还有好多呢。
小马混了个肚儿圆,有时也施舍我和体委三两个,一咬一包水儿,甜滋滋的,气得同学们直咬牙。
初中时学校伙食极差,一天两顿圆白菜炖土豆,早晚大馒头加酸菜,吃得同学们脸发黄,眼发直,人像萝卜菜似的,死活不往高了拔。
师母没文化,她想打闹点体己,就开始煮了面,炸了油条卖。面里忽撒点绿叶菜,鸡蛋打散,蛋花往上一漂,淋几滴油,远远闻去,喷香。
勾得大家馋虫子一个劲地往出钻,下课铃一响,轰一下围住师母,这个买一碗面,那个买三根油条。
师母小气,筷子夹起面,手抖搂抖搂,面条刷刷又掉到桶里去了,她不甘心地把剩下的面夹进碗。
拿把勺子,不舍得盛稠的,勺子来回晃,晃得清凌凌的了,往碗里一扣。
小马往前一蹭,师母笑脸相迎,先夹面,一筷子不多,再夹一大筷子,勺子里全是蛋花菜叶,再舀点油花,红的绿的黄的色香味全有了,小马圪蹴在旁边,吃得贼香,气得同学们差点得了红眼病。
我这个师母,年轻时在我印象中真不算只好鸟,个子不高,一头稀疏的自来卷毛,三角眼,射出的光很瘆人。
她那张嘴,极擅长骂人,像开过光,李老师爱抽烟,她劈手夺下,踩在脚底,狠狠摁灭,开口就骂:老娘当年瞎了眼,碰上你这么一坨屎,图你啥,看上你爱抽烟爱喝酒,看上你吃里扒外像条狗!
李老师儒雅,当着学生的面不好意思发火,只无奈地叫一声:我准备上课了,你回吧,让学生看笑话。
师母呲着四环素牙:屁,谁敢笑话,我吃了他。丧良心的,不干活要你干啥,看上你穷,看上你作,看上你兜里一百多,干活去!
骂人一溜儿一溜儿的,有的同学憋着笑,有的趴在桌子上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和体委咧着嘴给她起了个外号,母夜叉。
师母是人来疯,李老师正给我们上课,讲台上引经据典,舌灿如花。她哗一下推开门,叫:老李,做饭去。
李老师反驳:上课的呢,你先回!师母抹楞着两只三角眼:李xⅹ,我数一二三,你敢不回,别想吃饭了。
说罢,稀疏的黄毛风中一摆,大步流星走了。
不用问,回去就是鸡飞狗跳。因为我看见了李老师脖子上的血道子。
女学生们替李老师不值,科班毕业,个子高大圆圆脸,那么儒雅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娶了这么个疯叉叉。
大家都同情李老师,看见师母敢怒不敢言。他儿子李俊和我们一个班呢。
有一次,舒舒和前桌的同学说悄悄话,诋毁了师母几句,被李俊听见了,李俊回去向他妈告状。
师母怒极,抡起胳膊朝舒舒左右脸开弓,啪啪啪打了十几个耳光子,舒舒的脸立马肿了,鼻血一个劲地往下淌,吓呆了我们。
李老师怒了,朝着师母狠狠踢了两脚:你滚,死婆娘,一个毛驴的岁数了和孩子生啥气…
总之,师母给我们的印象极坏,我在心里给她打了十八个xx。
初三毕业,李老师参加小考判卷,出了车祸,善良儒雅随和的老师生命永远定格在6月25日。
全班一百多号学生参加了追悼会,班长组织,同学们徒步沿着汽路走了好几十里,灵堂里,大大的奠,我们敬爱的班主任老师永远安息了。
我们这位尖酸刻薄的师母一夜白头,她抱着灵牌,那哭声悠悠地,现在还回想在我耳边。
后来,李俊考了大学,在上海扎了根,把她娘接走了。但逢年过节,她们娘俩必回来。
师母说:李老师的魂在家乡,我的牵挂就在家乡,我怕他孤单,要陪着他一起迎新。
车子已到李俊的旧居,李俊扶着白发苍苍的师母,老人家快八十岁了,身体不好,佝偻着腰,几根稀疏的白发罩顶,岁月淘洗,她如今眉眼柔和了许多。
她昏花着眼,瞅瞅老马又瞅瞅我,愣怔了几十秒:这是小马马,当年我想让你做我女婿呢,哎…
又转头看我:张小宇,小时候真顽皮。
我俩上前馋着师母,师母说:老喽,你们李老师的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过几年就去找他了。
看看师母满脸的皱纹,感慨时光易逝。人都说至亲至疏是夫妻,至冷至热是夫妻,至诚至爱是夫妻,夫妻相处之道,像李老师和师母,当年我们替李老师不值,大约人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