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朱靖远 民国十八年冬月,伦掌镇大街村落了头场薄雪。佃农朱简孝蹲在结冰的井沿搓手,听着屋里新生儿的啼哭。徐家三姑娘禄梅因着天花落了麻脸,才肯嫁进他这间漏风的土坯房。檐角冰棱折射着月光,照见婴儿皱红的小脸——这个后来取名靖远的孩子,竟成了伦掌村里百年难遇的读书苗子。后来成了名驰百里的著名中医! 八载寒暑流转,小靖远背着柳条筐沿村拾粪时,总要在伦掌镇大街一户青砖院墙外驻步。那是杨守荣先生的私塾,杨守荣先生的吟诵声混着松烟墨香飘出来,惊蛰的《千字文》、霜降的《声律启蒙》,都落进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某日讲《劝学篇》,老塾师推开雕花木窗,正撞见扒着墙根的男孩,睫毛凝着白霜,冻裂的小手在空中摹写字形。 "进来罢。"杨先生望着孩子肩头未化的残雪,"案头缺个研墨的书童。"从此朱家每月初一,总有个扎蓝布包袱的身影奔波在大街村。朱简孝弓腰扛着新收的谷子,布袋里两升黄小米沙沙作响,那是他替东家犁完三十亩地换来的束脩。 腊月祭灶那晚,徐禄梅把陪嫁的银丁香当了,给先生缝了双驼绒暖膝。她对着油灯穿针,忽然笑出泪来:"咱这麻脸婆娘的骨血,竟能写出比春联还端正的字来。"窗纸映着靖远练字的侧影,松枝笔杆在土墙上投出修长的痕,恍若一株正在抽条的新竹。 伦掌镇每月初七的乡会散场时,暮色总裹着零星的碎纸。商铺门前狼藉的账本残页、药铺包材的桑皮纸、甚至城隍庙褪色的黄表纸,都被朱靖远收进磨破角的竹篓。油坊檐下的马灯晃着他单薄的影子,男孩蹲在青石板上,借着最后的天光辨认纸片上的墨痕——那些浸了油污的“福”字,染着酱渍的“當”字,都成了最金贵的临帖。 朱简孝蹲在门槛上卷烟叶,火星明灭间喷出呛人的雾:“徐家账房写了半辈子字,如今还在拨算珠子。”烟灰簌簌落在补了三次的草鞋上,“笔杆子能犁地?能当黍米吃?”少年不答话,只把晒干的废纸抚平。砚台是河滩捡的扁青石,墨条是刮取灶膛烟炱调的桐油,羊毫开叉成三缕,却能在《玄秘塔碑》的拓片上勾出遒劲的折笔。 惊蛰雨催开山桃那日,杨先生托人捎来半刀宣纸。粗麻捆扎的纸卷里夹着字条:“柳公权以骨力胜,习字时当思‘用笔在心’。”靖远将字条压在枕下,夜夜就着松明临写。徐禄梅纳鞋底的手忽然停住——煤油灯把儿子的侧影投在土墙上,挥毫的臂膀竟带出破空之势,恍惚是武师在舞一柄银枪。 及至靖远为土地庙书匾那年,朱简孝在围观人群里闷头抽旱烟。烟雾模糊了描金匾额上的“风调雨顺”,却遮不住儿子腕间流转的锋芒——那撇似东湾山崖柏树探云,捺如漳河水流春潮拍岸,每一笔都劈开他扎根半生的命理。 安阳县伦掌镇的腊月会,是能煮沸三九寒天的热闹。天光未透,四乡八村的扁担便挑着年味往镇口涌——红绒布缠的龙灯在石牌坊下翻腾,吹糖人的老把式鼓着腮帮子吹出玉兔金猴,油茶锅里的麻叶浮沉起落,腾起的热气把青砖墙都熏出了油光。穿虎头鞋的孩童攥着铜板,在炮仗铺前笑闹着比划:"要这串红辣椒似的鞭!"唯有朱靖远像尾沉默的鱼,逆着人流在字画摊、卦命铺间逡巡。 布幌子上的墨字被朔风撕下半角,他便追着那片飞纸跑过半个集市。药铺伙计抛出的包药桑皮纸还浸着黄柏苦香,城隍庙前散落的祈福黄表犹带朱砂痕迹,连肉案上油津津的草纸都要对着日头照三照——那晕染的油花竟似云水纹,洇在纸上便是天然的宣纸韵味。货郎担上的泥哨声、说书人的梨花板、炸馓子的哔啷声,统统化作了运笔的节奏。 归家时破篮子总比去时沉。徐禄梅揭开锅盖舀热水,瞥见儿子十指肿成红萝卜,指节处裂着血口子,像早春冻土迸开的纹。小靖远却将柴灰拌着陈醋调成墨,拿烧火棍在废纸上勾捺横撇。北风撞开破窗棂,煤油灯把他的影子钉在墙上,那执拗的轮廓随墨痕生长,竟在斑驳土墙上摹出一片铁画银钩的竹林。 腊月二十三祭灶夜,朱简孝瞥见儿子用草绳捆扎的习作,忽然想起杨先生的话:"您家房梁该换新桃符了。"老佃农咬碎旱烟嘴,把准备换猪仔的钱拍在当铺柜台。当徐禄梅捧着生平第一支狼毫笔进屋时,看见丈夫正就着雪光磨那方河滩青石砚。冰花在砚池里旋舞,恍若写下满窗的无字诗。
我的父亲朱靖远 民国十八年冬月,伦掌镇大街村落了头场薄雪。佃农朱简孝蹲在结冰的
祥东谈文化
2025-03-04 23: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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