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情本就复杂，不是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的。 三月七日傍晚开始飘的雨，到妇女节清晨还在檐角滴答。楼道里飘着霉味，我从生锈的报箱取出快递时，印着珠宝品牌Logo的包装盒已经洇出水痕——这栋九十年建造的老式居民楼，连雨棚上的铁皮都长出了褐斑。 社区便利店正在播放大喇叭："三八节卫生巾满58减10！"我把湿漉漉的快递盒搁在玻璃柜台上，隔壁五金店老板探出头喊："小许，你对象又送东西啦？上回那箱车厘子可甜！" 我：别这么说，他结婚了。 透明胶带在潮湿空气里失去粘性。掀开盒盖时，系着金色蝴蝶结的丝绒首饰盒卡在防震泡沫里，像块格格不入的婚礼喜糖。玉镯在节能灯下泛着冷光，内圈刻着"2017-2024"的罗马数字，边缘还沾着专柜试戴留下的粉底印。 收银机旁的收音机突然杂音大作，主持人正念着本地新闻："万隆百货今日举办夫妻默契挑战赛..."我下意识摸了摸左腕，那里有道浅白的环状疤痕。七年前在百货顶楼餐厅，他就是这样举着玉镯撞翻红酒："不结婚就不能戴戒指？那就用镯子圈住你。" 后巷传来电瓶车急刹的声响。跑腿小哥隔着卷帘门喊："许姐！郑总让我问您回礼放哪？"他怀里抱着永生花礼盒，蓝色妖姬在塑料纸里渗出人造的荧光。 我抓起柜台上的记账本，水渍把"3月8日"的日期晕成墨色蒲公英。去年今日他带着新妻逛商场被我碰到时，也是用同款永生花哄我："联姻可以让我的事业更上一层楼，相信我爱你" 玉镯在玻璃台面投下青灰色的影。墙上的促销广告单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我们七年前写的转让协议——那时他盘下这间倒闭的文具店改造成便利店，用红油漆在墙上刷"永不转让"的誓言。 "退货地址填万隆珠宝专柜。"我把玉镯塞回快递盒，却在封箱时摸到夹层里的手写信。钢笔字被水汽泡得肿胀："还记得在五金店仓库发现的铁皮饼干盒吗？那些没寄出的信..." 雨突然下大了，巷口美容院的霓虹灯牌在积水里扭曲成紫色长蛇。我抓起货架底层的红星二锅头灌了一口，劣质酒精灼烧着喉管，恍惚看见二十四岁那年的暴雨夜，我们蜷在仓库铁架床上分食过期的凤梨酥。 后巷突然传来撞击声。跑腿小哥的电瓶车撞翻了美容院的广告立牌，穿旗袍的塑料模特斜插进积水坑，睫毛膏在雨水里晕出黑色溪流。我盯着模特折断的手腕，那里套着同款玉镯的廉价仿品。 "许姐，郑总说您不接电话..."跑腿小哥抹着脸上的雨水，"他让我提醒您看天气预报，今晚有大到暴雨。" 收音机杂音里挤出断续的旋律，是陈奕迅那首《十年》。我抓起裁纸刀划开U盘外壳，金属片弹进装棒棒糖的玻璃罐，惊飞了趴在白糖上的绿头蝇。 2018年4月3日的那个U盘，被我插进电脑，二十四岁那年的春雨夜在屏幕上亮起来。监控视角下的仓库铁架床蒙着灰色噪点，我正踮脚去够顶层过期的水果罐头，他在画面外突然闯入，手里举着被雨淋透的求职简历。那些他发誓要带我去看的演唱会海报，此刻像褪色的补丁贴在霉变的墙纸上。 "小许，你家冰柜跳闸了！"五金店老板举着万用表冲进来，却在看见屏幕时愣住，"哟，这不是郑总创业前..." 我拔下U盘扔进关东煮汤锅，浓稠的汤汁立刻吞没了那段发胀的青春。白玉镯在沸腾的咖喱汤里浮沉，渐渐染成浑浊的姜黄色。 "告诉郑总，"我扯下"三八节优惠"的粉笔广告，在黑板上重画进货清单，"他存在这里的十二箱汾酒，明天开始按零售价卖给街坊。" 卷帘门拉下时卷进半截湿透的传单，万隆百货的夫妻挑战赛海报泡成了纸浆。我摸出抽屉深处的铁皮饼干盒，那些年他塞在货架缝隙的手写信正在霉斑里溃烂。最底下压着便利店的房产证，共有人姓名那栏还留着他当年用钢笔反复描画的痕迹。 雨幕突然被车灯撕开。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停在巷口，副驾坐着穿真丝睡袍的女人，正对着后视镜补口红。我按下遥控器，便利店招牌的LED灯管由他定的"旺财"改成"美华"，刺目的白光惊飞了屋檐下的灰鸽子。 霓虹灯牌短路爆出火花时，我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玻璃罐里的白糖正在绿头蝇的啃噬下塌陷，像极了那年暴雨夜我们分食的凤梨酥，甜腻的馅料里裹着肉眼看不见的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