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长河,1970年生人,老家在江南水乡的临水镇。说起我这个名字,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事儿。我爹说,我出生那天,镇子里的长河涨水了,水漫过了堤坝,可把大家伙儿都吓坏了。结果我妈刚生下我,河水就慢慢退了,于是我爹就给我取名叫“长河”。
老人们都说,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我这辈子和水有缘分。我爹听了,就摸着他那稀疏的胡子乐呵呵地说:“那敢情好啊,以后我们家长河肯定能考上大学,当个有出息的人!”
可惜啊,老天爷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1988年,我参加高考,结果发挥失常,连个专科都没考上。那一年,可真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
我至今还记得,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爹拿着那张成绩单,手都在抖。他看了半天,最后长叹一口气,把成绩单往桌上一扔,提着他那把老旱烟袋子就出门了。我妈在灶房忙活了一会儿,端着一碗青菜面来到我跟前。
“长河啊,吃碗面垫垫肚子。”我妈轻声说道。
我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青菜面,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时候,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我的高中同桌林小满。
说起林小满,那可是我们临水一中的校花。她家在邻镇上,是开布庄的。那个年代,能开布庄的人家,那可都是数得着的富户。小满的爸妈不光开布庄,还在镇上开了家服装店,在我们这个小地方,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了。
记得1985年高一开学那天,班主任宋老师让林小满坐在我旁边。那时候的我,就跟个乡下人似的,整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头发也是用剪刀咔嚓咔嚓自己剪的,活像个刺猬精。而林小满呢,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衫,裙子是她妈妈店里最新款的,头发总是扎着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可好看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樟脑的味道,又好像是什么花的香气。反正我这个大老粗是说不上来,只觉得好闻得很。
那时候的我,虽然家境不好,但学习成绩还真不赖。特别是数学,那可是我的强项。没过多久,林小满就发现了这一点。每次做数学题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瞄我的草稿纸,有时候实在不会做了,就用她那细细的声音问我:“周长河,这道题你会做吗?”
我呢,就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把草稿纸往她那边挪一挪。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就跟吃了蜜似的。
林小满虽然是富家女,但一点架子都没有。每次带了好吃的,总会分我一些。我至今都忘不了她给我带的那些腌菜,又咸又脆,特别开胃。她说那是她妈妈腌的,我偷偷地想,要是以后能娶个会做这样美味腌菜的媳妇该多好啊。
可是,这种想法也就在心里想想罢了。我们家境差,我哪敢说出口啊。再说了,我这个土里土气的样子,人家林小满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呢?
高三那一年,成了我和林小满感情最深的时候。那时候学习压力大,我们经常一起在教室里熬到深夜。冬天的教室冷得很,我偷偷地把我妈给我缝的那件老棉袄放在她的椅子上。每次她来早自习,看到椅子上的棉袄,就会冲我笑笑:“周长河,你这个人啊,心眼实在。”
我听了这话,就跟吃了蜜糖似的,整个人都是飘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早就看出我的心思了,可是她从来不说破,大概也是为了照顾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吧。
有一次,我为了给林小满占座位,跟我们班的一个混子杨铁牛干了一架。那杨铁牛仗着自己体格壮,老是欺负人。那天早上,他故意把林小满的课本扔在地上,还想踩上两脚。我一看就火了,二话不说就冲上去,结果被他打得鼻青脸肿。
林小满知道后,急得眼泪汪汪的,拉着我去医务室上药。路上,她一个劲儿地说:“你这个傻子,干嘛要跟他打架啊?”
我嘿嘿一笑:“这不是为了给我们班的大小姐出气嘛!”
她白了我一眼:“就你贫嘴!”说完,还是细心地帮我把药上好。
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高考那天,我紧张得要死,考场上手心直冒汗,做错了好几道平时会做的题。
等成绩出来那天,林小满考上了省重点大学,而我,连个专科都没考上。那天放学,她来找我,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强装着笑脸:“恭喜你啊,以后可要常回来看看。”
她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最后却只说了句:“周长河,你要好好的。”说完,她就转身跑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眼睛酸酸的。
就这样,林小满去了省城读大学,而我,留在了这个小镇子里种地。我爹给我包了一亩荒地,说是让我自己折腾。那块地原本是个低洼地,长满了荒草。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把杂草都拔了,又从河里挑水浇地。
镇上的人都说我傻,大小伙子不出去闯荡,在家里种什么地。我爹也叹气,说我这是认命了。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就想着,万一哪天林小满回来了,看到我把这块荒地种成了好田,会不会对我刮目相看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的那块地渐渐有了起色。我种的白菜个头大,水灵得很,常常有人专门来我这儿买菜。我妈看我种地上了道,就开始张罗着给我说媒。可是我心里装着林小满,哪里看得上别人啊。
1991年深秋的一天,我正在地里收白菜,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周长河!”
这一嗓子,差点没把我魂儿喊飞了。我一回头,就看见林小满站在田埂上,还是那么水灵,只是比上学那会儿更漂亮了。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脚上蹬着小皮鞋,哪里还有半点乡下姑娘的样子。
我愣在那里,手里还抱着个大白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林小满先开了口:“听说你种的白菜特别好,我特意来买几颗。”
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放下手里的白菜,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泥巴。其实我心里清楚,就凭林小满家的条件,哪里用得着专门跑来买白菜啊。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结结巴巴地问。
“刚回来没几天。”她笑着说,“我在县城开了家服装店,以后就留在这边了。”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又酸又甜。酸的是,人家现在是城里人了,开着服装店,风风光光的。甜的是,她要留在这边了,这是不是说明我还有机会?
林小满看我傻愣愣的样子,噗嗤一笑:“怎么?不欢迎我回来啊?”
“哪能啊!”我赶紧摆手,“你回来了好啊,特别好!”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也太露骨了。好在林小满没在意,她蹲下身子,看着我种的白菜,说:“你这白菜种得真好,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行吧,这几年就琢磨这个了。”
“周长河。”林小满突然叫我的全名,“其实我一直欠你一份情。”
我一愣:“啥情啊?”
“高中那会儿,你对我那么好,我都记在心里呢。”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我店的地址,有空来坐坐。”
我接过纸条,手都在抖。林小满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那我先走了,改天见。”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攥紧了手里的纸条。这一刻,我感觉自己这三年的等待,也不是全无意义。
从那天起,林小满经常来我这儿买菜。每次来,都要跟我聊很久。她告诉我,这些年她在省城读书,看过了很多风景,却总是忘不了咱们小镇的味道。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周长河,你还记得高三那年冬天,你偷偷把棉袄放在我椅子上的事吗?”
我心里一惊:“你。你都知道啊?”
“傻瓜,谁会不知道啊!”她笑着说,“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周长河,心眼儿可真实在。”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就跟打翻了蜜罐子似的。可是转念一想,人家现在是城里人了,而我,还是个种地的庄稼汉,这段情还能开花结果吗?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林小满主动邀请我去她的服装店看看。那是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的一家店面,装修得很气派。我穿着干净的衣服去了,可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店里的顾客来来往往,林小满穿着时髦的套裙,在店里忙前忙后。看她跟顾客谈笑风生的样子,我就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
“傻站着干什么?”林小满看见我,赶紧招呼我进去,“来,坐这儿。”
她给我倒了杯水,我捧着水杯,感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这时候,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走进店里,跟林小满热情地打招呼:“小满,听说你这儿新到了一批连衣裙?”
“是啊,春装刚到。”林小满笑着招呼那个女人。
我听着她们谈论那些我根本听不懂的时装名词,突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一个种地的农民啊。
等客人走后,林小满在我对面坐下:“周长河,你知道吗,其实在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我一下子呆住了,手里的水杯差点掉在地上。
“你别误会。”她赶紧补充道,“我是说,那时候就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好,踏实肯干,心地也好。”
我苦笑着说:“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
“有什么不一样?”林小满打断我的话,“人还是那个人,心还是那颗心。”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一热,鼓起勇气说:“小满,那你觉得,我现在这样,配得上你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周长河,你还记得高三那年,你为了给我出气,跟杨铁牛打架的事吗?”
我点点头。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辈子要是能找个像你这样的人,该多好。”她轻声说,“可是后来我上了大学,见识了更大的世界,就觉得自己格局小了。但是这些年在外面闯荡,我反而更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是你有多大的产业,开多好的车,而是能找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
听了这话,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可是还没等我高兴多久,林小满又说:“不过,周长河,我觉得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这么聪明,不能只局限在种地上。”
我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是时候改变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琢磨着做点小生意。我发现镇上的饭店和小摊贩都需要新鲜蔬菜,于是我就想到了开个蔬菜配送的点子。我把自己种的菜,加上从其他农户那里收购的菜,每天天不亮就送到镇上去。
林小满知道后,很支持我。她还给我出主意,说可以把生意做到县城去。就这样,我的小生意慢慢有了起色。虽然赚的不多,但总算看到了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准备向林小满表白的时候,她突然找到我,说有重要的事要说。
那天下着小雨,我站在她服装店的门口,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长河,我要结婚了。”她低着头说,“对方是省城一家外贸公司的经理,我爸妈给我介绍的。其实。其实在我回来之前,就已经订婚了。”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那你这段时间。”我嗓子发干,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对不起。”林小满的眼睛红红的,“我就是。就是想把当年欠你的情还给你。看到你这些年过得这么苦,我心里特别难受。我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来,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站在雨里,浑身发冷。原来这就是她说的“还情”,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你不欠我什么。”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倒是我,一直在做白日梦。”
说完,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林小满的声音:“长河,对不起。”
我没有回头,任凭冷雨打在脸上。这一刻,我想起了高三那年她离开时说的那句“周长河,你要好好的”,原来从那时起,我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你说,这三年的重逢,究竟是她良心的补偿,还是命运和我开的一个玩笑?如果当年我没有落榜,如果我不是一个种地的农民,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她,可是等来的,却是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