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亲历记(221):我生命里的三个女人

骑驴读行 2025-01-19 10:01:30

1987年7月底,唐山大地震刚好过去11周年,我丈母娘去世了。

老人家出殡时,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当女婿的要第一个行跪拜礼,我用的是我们这里等级最高的行奠方式——24拜,我一个人足足用去五分钟,然后又挣扎着爬到老人家灵前,一头撞在棺材上,哭晕过去。

事后很多人对我说:“从来没见过丈母娘死,当姑爷这么哭的。”

是的,我怀念我丈母娘,对老人家的感情甚至比我老母亲还亲,她不仅把我两个儿子拉扯大,还把她两个女儿都给了我。

大地震发生时,我所在的部队正在张家口一带布防,演练,我一骨碌爬起来,第一个冲出宿舍。

不一会,战友们都跑出来,大家纷纷议论这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就这么一直站在院子里,再也没敢进到宿舍。

当天中午,正式消息传来,震中在唐山,伤亡惨重。

部队里有很多唐山兵。

闻听这个消息,就好像一声惊天霹雳在大家头顶炸响,让我们找不到了方向。

我老婆家在唐山滦南,在唐山建材局下属一家木材厂上班,还有两个儿子,一个7岁,一个4岁。

接下来就是等消息。

那无异于一场没有痛苦而又无边无际的折磨,分分秒秒都在等待,等待一切平安的消息,又生怕噩耗传来。

没有任务时,我就抽烟,最多的一天竟抽了五包“春耕”。

8月5日,指导员叫我。我跟在他后面,心说:“您就把消息早早告诉我吧,我能顶得住。”

进得屋来,我伸手摸烟,划了好几根火柴,却划不着火。

指导员也不说话,从兜里掏出他的“墨菊”,我们两个大男人,像是第一次抽烟,边抽边咳嗽。

就这么我站着,他坐着,一连抽了两根烟,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越不敢开口。

终于,我实在憋不住了:“指导员,有消息你就说吧,我挺得住。”

指导员又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雾,看似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俩孩子都没事,让他舅接姥姥家去了。”

说完,拍了拍我肩膀,再没有第二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那里,很多唐山兵都默默的坐着,偶尔说几句话,交流一下消息。

在所有人里,我算是受家里人员伤亡最小的,战友王德众一大家子,整整十口人都被砸死。

作为副连长,我只能忍痛去一个个安慰大家。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情,没有人能体会我失去爱人的巨大悲伤。

我和我媳妇的婚姻是我们大队书记当的媒人。

老刘头把她夸的天花乱坠:家庭好,人长得好,贤惠,还有文化。我将信将疑,直到和她见了面,慢慢有了接触,才觉得老刘头说的都是实话。

相对象时,我只带了一条手绢和两双尼龙袜子,但订婚后,她却给我织了一件毛衣。

结婚后,她自己一个人吃了多少苦,我心里有数,但每次见面,或是写信,她都从来没说过一句。

这样一个人,老天怎么会舍得带她走呢?关键是她去了哪里,至今我也不知道。

当天,她下班后住在集体宿舍。宿舍是二层小楼,地震时塌了个结结实实,四十多人,砸死三十五个。

我听说,这些人的尸体是三天后被解放军挖出来的,都已腐烂,当天就就被卡车运走了,不知去向。

1976年11月底,我特意请假去了唐山,到她那个厂子看了看。那时,厂子已恢复生产。我问了厂长、工会主席,大家都不能确定她到底埋在了哪里。

后来,我又问了看门的老大爷。他说,可能是埋在“万人坑”了。万人坑是唐山路南的一处采煤塌陷坑,据说,当时遇难者的尸体都被填到大坑里。

我骑着自行车去了那里。方圆几公里的一个大坑,早已被新土填平,上面长出的草都枯黄了。

我坐在那里,给她烧了五捆草纸。

当天,那片空场上烧纸的还有好几个人,纸灰随风一下子冲上天,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1976年年底,我们部队开到唐山丰润一带执行任务,我负责团里的后勤,分管食堂,团领导说滦南柏各庄农场的大米好吃,让我去那里运大米。

装完大米,我带车去了丈母娘家。

当时,我两个小舅子都已成家,还有一个小姨子19岁,一大家子包括我的两个儿子,都靠丈母娘一个人管一口大锅。

我带着部队的军车,车上装着物资,也不方便在家里长时间停留,说了一会话,放下点生活费就走。

有一回,我叮嘱我丈母娘:“您这两个外甥,都调皮捣蛋,您该打打,该骂骂,别惯着他俩。”

当时,丈母娘正在炕头纳鞋底,听了我的话,长叹一声:“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我也想按自己孙子那么管,但孩子可怜啊,要说,我还想接着当这个姥姥呢。”

当时,老人家说出来的话,我也没往深里想,心说:这姥姥还能变不成?

后来,是大东(我两个儿子一个叫大东,一个叫二东)他大妗子把话挑明了。

当时,我脑子里轰的一下,心想:“这咋可能呢?我小姨子比我小13岁,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大妗子说:“这么一来,一举四得,对你好,孩子他姥姥放心,对孩子好,老姨那里也踏实。”

我说:“这不行,太委屈老姨了。”

大妗子说:“姐夫你想太多了,这事要是老姨不放话口,我也不会跟你说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和孩子老姨是1977年结的婚。

孩子老姨不够最低结婚年龄要求。我的意思是等符合条件时再说,丈母娘却再次通过大妗子表达了她的想法:“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趁早把婚事办了,心里就踏实了。”

后来,我托人在公社给她改了年龄,才把结婚证领了。

我老婆的单位照顾我,让小姨子顶了她姐的工,去了木材厂上班。我们把新家也安在了唐山,去了一趟北京,算是旅游结婚,把婚事这么着就办了。

从北京坐火车回来,我恍隔如世,心想,这才过了不到一年,我的生活拐了一个大弯,让我痛苦万分,却又回到原来的轨道:原来的妻子走了,妻妹成了我妻子,亲姐俩,先后跟了我……

因为没有办仪式,我那俩儿子还不知道原来的老姨成了他们现在的妈。

我和媳妇商量,要不要让孩子改口,媳妇说,就这么叫下去吧,也挺好,一叫妈,我就想起我姐来。

有一回,大东和邻居家的孩子打架,人家找上门来告状。我一把拉过大东,问他是咋回事。

大东说:“他胡说,我就打他。”

我问:“他说啥了?”

“他说,你爸和你老姨睡觉。”

把邻居家的孩子打发走后,我对两个儿子说:“你妈没了,你老姨当你妈了,往后,当着外人就不要叫老姨了。”

我媳妇对这俩孩子和亲妈一样,小哥俩晚上吃完饭,在外面玩够了,进家连衣服都不脱就睡,她不声不响的给孩子脱鞋、脱袜子,用兑好的热水给孩子洗脚。

20多岁的年纪,每月开了工资,她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件新衣服,都是先想着孩子,想着我。

转业后的第三年,她怀孕了,我高兴坏了,跟她说,咱有两个儿子了,再生个女孩,就太好了。

她一点也看不出高兴来,只是淡淡的说:“你咋知道是闺女,就不许是个儿子?”

我说:“是儿子也挺好啊,毕竟是咱俩亲生的。”

她沉默了。

有一天晚上,她和我商量:“我想把孩子做了。”

我大为吃惊,问她:“为啥?”

“仨孩子,拉扯着忒费劲。”

“你这么年轻,咋就有这个想法了?”

“不是,当初我嫁你的时候,就有人说我,图的是城市户口,我倒要让他们看看,我到底图的是你的啥。”

“你咋那傻啊,我们在城里,他们爱说啥就说啥呗。”

“其实,我早想了,不要这孩子,对哥俩好。”

“那你也得和她姥姥商量商量。”

“不急,过后再说吧。”

……

最终,这孩子还是没保住。

我陪着她从医院回来,一天没吃饭,那感觉就像有人从我身上剜走一块肉,钻心的疼。此后多年,我们也一直没再要过孩子。

那张手术单据,我一直保留着。

她和她姐一样善良,换作别人,巴不得要个孩子。要知道,俩儿子再近,也不如亲生的,可她就是这样,认准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刚退休那几年,我心脏不好,她让我戒烟,我马上就戒了。倒不是为了我自己,说真的,我是为了多陪她几年,我比她大13岁,将来,肯定是我走在她前面。

倒不是怕俩个儿子对她不孝顺,我是觉得,我这辈子欠她的太多,我要做的,只有让时间说话,给她更多的陪伴。

20年前,我就立了遗嘱,我告诉我两个儿子:将来,你们真要是对不起你妈,就看看她四十多年前的那张手术单据吧,当初,她是为了你们,才不要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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