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注意过没有,中美两国人民对人才的期许有个系统性的差异。咱们中国人鼓励学生或者同事,一般都是说“你要好好学习”“你要像XXX一样”“你要考个好大学”“你要找份好工作”。这些要求不但非常具体,而且都是让“你”变成一个榜样化、标准化的人。对比之下,美国人鼓励别人的时候总爱说“你要做你自己”。
这其中有社会文化的原因,美国人更讲个人主义。有些人可能会觉得美国人说得太虚了,评价人才就是要有具体要求才行。如果连大学都没考上,说什么“做自己”不纯属自我安慰吗?
不一定。这里面还有个格局的差距。中国人常常自诩最重视教育和人才培养,但是请恕我直言,我们的人才观,格局太低。
当代中国对人才培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30岁之前,而且是年龄越小越重视。
对于还在上幼儿园、上小学的孩子,我们不但不惜重金聘请名师给补习,期待他们有各种天赋,而且家长本人还要亲自指导、直接干预。可是到了中学,家长就指导不了,只能搞搞后勤了。到了大学就只剩下鼓励。等到人才大学毕业之后,很多家长就会劝他别努力了,赶紧找个安稳工作,老老实实上班等着升职加薪别惹事,买房结婚生小孩……然后等孩子出生,再来新一轮培养。
这个充满关爱之情的人才观,其实是燕雀之志。规划来规划去,其实是在
设定一条最保险的人生路线。各种不计成本的高投入,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平庸的目标。
你考清华北大就为买房子生孩子吗?中国的英雄豪杰都哪儿去了?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中国需要的不仅仅是这帮整天研究升职加薪的人,中国还需要能治国安邦、经天纬地的大人物。古代读书人都要讲个“修齐治平”,认为人才就得做大事,但是现在我们对“做大事”研究得太少了。
说得直白点,当今的人才观,都是“打工者心态”。社会上都有些什么位置、哪个行业挣钱多、哪个职位待遇好,我就争取去成为这样的人。公务员稳定,可是程序员收入高,那我就得在稳定和高收人之间做个取舍。这种心态培养出来的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只优秀的绵羊,还不如几十年前受教育程度很低的那一代人敢想敢干。
打工者人才观的本质是把人变成标准化的产品,去填充现成的位置,是削足适履。大人物的成长,可不是这样的路线。伟大的国家不可能全靠打工者建成,我们需要一个更高级的人才观。
哈佛大学的托德·罗斯和奥吉·奥加斯的《成为黑马》一书,描写了一种关于大人物的人才观,也是他们历时多年的研究“黑马项目(The Dark Horse Project)”的总结。两人专门调查各行各业的大人物,看他们是如何有了今天的成就,想从他们的成长经历中找到共同点。
托德·罗斯还写过一本书叫《平均的终结》,他这两本书的思想一以贯之,那就是人才不应该是标准化的产品,没有固定的成长路线——高级人才是自由发展的产物。
什么叫标准化呢?比如你要培养一位女子铅球世界冠军,你判断她肯定要有很强的上肢力量,于是就从青少年中开始选拔,专门挑那些具有男子体格特征的女孩训练。这没错吧?这正是苏联培养铅球运动员的模式,这个模式的确也能培养出世界冠军,但并不是只有这一个模式。
2016年里约奥运会女子铅球金牌得主、美国黑人选手米歇尔·卡特,就完全不符合标准化的选拔标准。她的身材曲线很优美,并不男性化。她在高中,甚至在大学的时候,上肢力量都不强,连一个俯卧撑都做不起来。苏联肯定不会选她,幸亏美国不搞举国体制,才没有埋没这个人才。
我们设想一下,这就好比说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如果要在全中国范围内选拔几位“未来领军人物”,让他们在二十年内把中国通信行业带到世界第一,你会选谁呢?你肯定得从通信技术的重点研究所、大专院校和国有企业中去选吧,你怎么可能会选一位退伍军人呢?所以你就肯定选不到任正非。同样,如果要选一位中国互联网的领军人物,让他改变零售商业模式,推出电子支付手段,你怎么会想到从乡村教师中选拔呢?那你就肯定选不到马云。
事实是行业领军人物这样的人才比铅球运动员复杂得多,标准化路线根本就出不了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任正非、马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成长。
“黑马项目”中所有的人才走的都不是直线。有人上学的时候表现不行,甚至辍学,后来竟然成了某个领域的专家;也有人原本在一个领域做得很好,突然就不想干了,结果转行做得更好。像这样的故事会让人担心其中有没有“幸存者偏差”,毕竟“黑马项目”这个选题选的就是“黑马”——而黑马的定义就是那些出乎意料的获胜者。有没有可能书中这些人物都是特例呢?有没有可能大多数不走寻常路的人都失败了呢?
好在还有别的研究可以和罗斯这个研究互相印证。大卫·爱泼斯坦有本书叫《成长的边界》,就提供了更多的证据。一方面是统计表明,像公司CEO这种级别的人物,的确往往都是大器晚成,尝试过很多不一样的工作;另一方面那些敢于跨领域尝试不同工作的人,最后结局也的确是比一般人更好。
比如有一项研究追踪了英格兰、威尔士和苏格兰地区学生的职业生涯。在英格兰和威尔土,学生们高中时就要选定自己的专业,一直到大学都是上对口专业。但苏格兰正好相反,学生们在大学头两年都不需要选专业,到了大三才分专业。结果跟踪研究发现,定型越晚的人,越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收入也更高。而那些早早定型的人则最好工作一段时间赶紧换个专业——统计表明换专业能让他们的收入增长速度加快。
这个普遍规律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这辈子要做什么,你不太可能取得特别大的成功;反而是一开始走错了,后来才找到人生目标的人,更容易取得高水平成功。
真正的人才,都有黑马的气质。那黑马气质都是什么气质呢?
罗斯和欧格斯找到的这些黑马的共同点,并不包括什么“特立独行”“叛逆精神”,其实黑马有各种各样的性格,有很多人都是非常温顺的。书中总结了几点,在我看来,最主要的黑马气质就是两点。
第一,黑马总是在追求“做自己”。这些人不问这一行好不好找工作、这个工作挣多少钱、这个职位的地位高不高,他们也不问社会需要什么人。他们问的是“我到底喜欢做什么”。他们更在意对工作本身的享受,他们想要一种“满足感”——不是因为收获而满足,而是做这件事就很满足。他们不是因为卓越而满足,而是在满足中达到卓越。
第二,黑马没有长远的目标。标准化思维总是树立一个长远的目标并为之奋斗。如果你认为金融工作最厉害,那你就要先考上一所985院校的金融专业,最好再去国外留学几年,然后拿着亮丽的学历加人一家顶尖金融公司,一路努力拼搏,最后成为一个成功的金融人士。这样可以是可以,但这是金融打工者的攻略。
事实是,你去看看那些最厉害的、说了算的、对市场有影响力的金融人士,他们并不是这条标准化流水线的产物。他们有的大学学的是历史,有的学哲学,有的以前是物理学家或者数学家,有的从小爱好赌博……他们是自己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折腾出来的。
经历复杂,思想才能复杂;思想复杂,才能想大事儿——经历简单、思想简单的都是“工具人”。
但黑马们并不是为了复杂而复杂,他们只是在探索。
这个道理是,你不太可能大学一毕业就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那些一直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人,并不是早早知道了自己想干什么,而是根本没想过自己想干什么。连想都没想好的人,又怎么能干好呢?
那你说为了“做自己”而选择工作,这是不是不够理性呢?不理性就对了。人生的重大决策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
我们上一节说的女哲学家卡拉德的“渴望理论”就说,现在的你,并不知道未来的你喜欢什么。人的价值观是会变的。
比如你是个高中生,你想考上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将来做一个计算机科学家,这条路怎么样?你不知道。上过清华之后的你,不会跟作为高中生的你喜欢完全一样的东西。在清华读过几年书的那个你,是作为高中生的你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黑马们的策略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们不讲长远目标,只有近期目标。近期目标符合你现在的价值观,想方设法完成这个目标。完成后干什么,那时候的你自然知道。每次选择一个自己最关心、最适合、最能取得满足感的项目去做,从一个个局部最优中寻找全局最优,这才是不确定世界中的最佳路径策略。
罗斯强烈批评了标准化思维,但是我们也得知道,这个批评只在今天才成立。标准化思维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过去标准化生产方式的产物。如果生产就得是同样的流水线、同样的操作流程,那人们就必须步调一致才行。机械化生产方式本来就是让人去适应机器,而不是让机器适应人。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人工智能、机器人和3D打印正在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生产方式,标准化的事情应该都交给机器去做。现在连制造业都越来越讲个性定制、讲创造性、讲多样性合作,每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做出自己的特色来才好。这种社会分工要求人是一个一个的,而不是一批一批的。你做得跟老张、老李他们做得都不一样,这个工作才值得让你做。
所以,标准化只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插曲。古代人不讲标准化,未来的人也不会讲标准化。标准化思维是按照固定的模式批量生产人才。事实证明,那样的人才既不快乐也不厉害,都是教育工业化制造的残次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发挥自己的个性,这并不是对人的一种祝福或者一种愿望,而是一个要求。
希望咱们中国的人才教育和选拔机制赶紧改革,拥抱百年未有之变局。中国人当前对标准的评价过高,对自由的评价过低。向谁谁谁学习、按照教学大纲温课备考、模仿满分作文、参照职场攻略……这些都是把人变成产品。你认为这个事儿现在的做法不对,那你想怎么做?你觉得这个范文写得很俗气,那你会怎么写?你看社会上有些事情不合理,那你能怎么改?敢问这些问题的,才是真正在培养人才。
真正的奢侈是冒险,真正的富足是自选探索方向,真正的优秀是藐视标准,真正的自由是个性发挥。英雄豪杰应该人生由我,伟大的国家应该人人如龙。
该文章节选万维钢《佛畏系统--用系统思维全面提升你的决策能力》第四章节(情感人生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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