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拓跋内乱刘琨唇亡齿寒
从公元314年汉中山王刘曜第三次攻打长安开始,到公元320年司马保被杀,这几年里,西北政局可谓风云变幻。中间经历了刘曜四攻长安,晋愍帝司马邺投降,后于公元318年被害,西晋就此灭亡。接着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正式称帝,东晋建立,而一直尊奉西晋的凉州最终脱离晋朝序列,成为独立的“前凉”国。公元320年司马保被杀更是意味着司马家族建立的晋朝和西北再无任何瓜葛。
最终,西北地区仅剩张寔的前凉和刘曜的前赵(也称汉赵)两大势力,形成两雄并立,互相谁也吃不了谁。
这就是由乱到治的过程,也是大鱼吃小鱼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但在西北,同样也在中原和山东(太行山以东)上演,而且是同步进行。
中原虽然早已沦陷,但李矩、郭默、魏该(魏浚族子)等晋室旧臣始终扼守一些据点,在敌后坚持抵抗,后来又有祖逖渡江北伐,一度稳据豫州。但是,晋朝在北方终究大势已去,在面对前赵和后赵的双重打压下,这些残存势力不但始终无法将星星之火燎原,而且形势越来越窘迫,最终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一凋零。这些后面都会说到。
此后数百年里,南朝从未踏足黄河以北,北朝也从未染指长江以南,至于黄河以南至长江以北的广大中原地区,自然就成了南北朝对峙的中间缓冲地带,其归属也大致随着南北方的强弱而变化。北方强则中原大部归北方,南方强则中原大部归南方,南北方在中原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势力范围犬牙差互,不断变化。当然了,总体上南方强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大多时候中原地区基本都归属北方。
还有东边。
自公元316年四月起,经过两年的短暂休养生息之后,定都襄国的石勒开始重新发威,四面出击,使得山东局势和西北一样,在随后数年里发生剧烈变化。最终尘埃落定时,石勒一家独大,完成了大鱼吃小鱼的过程。
那么,接下来就说说东边,不过要先从刘琨和拓跋鲜卑说起。
当初石勒北上幽州前,担心刘琨趁机翻过太行山偷袭襄国,因而采纳张宾建议,派使者面见刘琨,表示愿意臣服,并以灭王浚作为赎罪。刘琨信以为真,一度认为山东已经安全,还要联合拓跋猗卢大举进攻平阳。结果石勒不但没有投降,还吸引了拓跋猗卢帐下数万杂胡举兵响应,迫使拓跋猗卢不得不集中兵力平叛,进攻平阳的计划不了了之。
此后,段匹磾南下蓟城,邵续降而复叛,石勒花尽心思拿下的幽州竟又得而复失。然而,面对如此巨大的损失,石勒却表现得异常平静,能屈能伸,颇有大丈夫气概,不但没有立刻盲目出兵报复,反而审时度势,忍气吞声,在随后两年时间里偃旗息鼓,休养生息。
石勒息兵罢战,也就意味着刘琨、段匹磾这些势力暂时安全。
刘琨不久前刚被刘曜、刘粲侵扰一番,最后连晋阳也不要了,搬到了阳曲,实力也因此大幅下降。不过就因为一直有拓跋鲜卑罩着,刘琨才得以在刘聪的虎视眈眈之下暂时保全。如果没有拓跋鲜卑,别说刘聪和石勒了,就是王浚也早都把刘琨灭了。
也就是说,刘琨能在北方立足,完全依赖于拓跋鲜卑。这就暴露了刘琨的致命弱点,一旦拓跋鲜卑这个根基出了问题,那么刘琨自然也就跟着凶多吉少了。
别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拓跋鲜卑还真就出问题了。
拓拔鲜卑的现任首领是拓跋猗卢,公元310年时被晋怀帝司马炽封为代公,因封地代国属幽州王浚地盘,还因此导致刘琨与王浚为敌。公元315年时,在长安继位的晋愍帝司马邺下诏晋升拓跋猗卢为代王,食邑在代国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常山郡。当然了,因为这时王浚已经死了,石勒又在蛰伏期,所以,也就没人计较常山不常山的了。
因为拓跋猗卢是在公元315年被封为代王,所以这一年被后世认定为代国建立的时间。只不过因为代国并没有被列入五胡十六国之列,所以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实际上,代国作为完全独立的政权,实实在在地在北方存在了多年,直至公元376年时才被前秦所灭。
后来一统整个北方,形成南北朝对峙的北魏,就是由拓拔家族子孙拓跋珪在代国被灭多年后重新复国建立起来的。所以,代国也被视为北魏的前身,只不过北魏并非由代国直接演化而来,中间有过断档。
拓跋猗卢有三个儿子,长子拓跋六修,次子拓跋普速根,小儿子拓跋比延。
在军务方面拓跋猗卢一直依仗嫡长子拓跋六修,所以每次刘琨求援,拓跋猗卢基本都会派拓跋六修率军出战。但拓跋猗卢最喜欢也最宠爱的却是小儿子拓跋比延,宠到最后甚至打算立拓跋比延为世子,继承王位。
拓跋猗卢知道拓跋六修肯定大为不满,为了给拓跋比延铺平道路,防止拓跋六修做出过激反应,拓跋猗卢下令拓跋六修搬出平城,迁到平城以南一百多里外的“新平城”居住,还废黜了拓跋六修生母的王妃之位。
代国有两座都城,一座是盛乐城,位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境内,拓跋猗卢曾在公元313年时重新大规模营建,并将其命名为“北都”。拓跋猗卢目前居住的平城(今山西大同平城区)则被称为“南都”,平城也是后来北魏的都城。
有一次,拓跋猗卢在平城城南游玩时,登上一处高地往南远眺,看到远远的地方有两座高峰拔地而起,中间是一条狭窄的缝隙。拓跋猗卢认为那是保卫平城南大门的一处险要之地,于是命人在当地新筑了一座城池,命名为“新平城”。新平城位于今山西朔州市山阴县境内,拓跋六修就是被拓跋猗卢赶到了这个新平城居住。
不知道拓跋猗卢是不是认为拓跋六修只会逆来顺受,根本不需要安抚或者补偿,所以不但没有设法平衡拓跋六修内心的不满,反倒变本加厉,后来一系列做法最终彻底激怒了拓跋六修。
拓跋六修曾经缴获了一匹能日行五百里的宝马,拓跋猗卢知道后强行把这匹马索要过去,然后转手就送给了拓跋比延。我们平常觉得宝马都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从这里就能知道,实际能日行五百里都已经是相当好的马了。“六修有骏马,日行五百里,猗卢夺之,以与比延”(《资治通鉴.卷八十九》)
拓跋六修迁到新平城之后,需要定期返回平城拜见父亲拓跋猗卢。拓跋猗卢为了突出拓跋比延的地位,每次在拓跋六修参拜的时候,都让拓跋比延坐在自己身边,还要求拓跋六修拜完自己后再接着参拜拓跋比延。但拓跋六修每次都坚持只拜父亲,坚决不拜弟弟,这反过来又让拓跋猗卢大为不爽。
拓跋比延每次出行时,拓跋猗卢都会把自己的车辇队伍派给拓跋比延,让拓跋比延随意乘坐。有一次拓跋六修回平城时,远远看见父亲的车辇正往这边赶来,于是立即下马,拜伏在道旁等候。结果等车辇到了之后,拓跋六修定睛一看,坐在车里的并非父亲拓跋猗卢,而是弟弟拓跋比延。
拓跋六修又羞又怒,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中国历代帝王对皇权(王权)的交接,在经历过无数次血的教训之后,最终定下了“立嫡立长”的规矩,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缩小继承人范围,让其他儿子早早死了继位这条心。废长立幼,往往是内乱之源。
拓跋猗卢虽是胡人,但已有相当程度的汉化,帐下又有大量汉族官员,可还是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尤其在长子和幼子之间矛盾不断激化,拓跋六修已经明显表现出愤怒的情况下,拓跋猗卢依然没有采取任何有效办法来缓和双方矛盾。
不但没有设法缓和,暴脾气的拓跋猗卢最后还干脆直接把矛盾彻底激化了。
自从误拜弟弟拓跋比延之后,拓跋六修视为奇耻大辱,发誓从此再不回平城,拓跋猗卢几次派人召见都被拓跋六修拒绝。拓跋猗卢大怒,立即集结兵马,亲率大军攻打新平城,讨伐自己的儿子。
就这样,一场发生在父子之间的拓跋鲜卑内战就这么爆发了,而且结局非常戏剧性,作为父亲,也是主攻方,拓跋猗卢竟然战败了。史书没有记载这场战争的具体过程,只有结果,拓跋猗卢大败而逃,非常狼狈。
为了活命,拓跋猗卢特意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躲在一个村子里,结果还是被一个村妇撞见了,然后上报给拓跋六修。
然后,父亲就成了儿子的俘虏,再然后,儿子竟把父亲一刀给杀了。拓跋猗卢也算是一代豪杰,可这个死法比前凉的张寔还要憋屈。
当时拓跋猗卢的次子拓跋普速根正带兵在外,听说父亲战败被杀后,立即率军返回平城,攻打哥哥拓跋六修。拓跋鲜卑的内战由父子之战,演变成了兄弟之战。
结果仍旧很戏剧,这一次,弟弟竟把哥哥打败了,最后还把哥哥杀了。
都说世事难预料,事实往往就是如此。代国经历如此一番劫难之后,最终上台掌权的并不是拓跋猗卢一心想要扶持的小儿子拓跋比延,而是此前跟王位毫无瓜葛,八竿子打不着的次子拓跋普速根。
能不能掌权最终还是要看实力,拓跋比延只是单纯仰仗父亲的支持,并没有打造起自己的势力,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有实力的人坐上王位,自己只能当看客。哦不,这种情况下往往连看客都做不成,关于拓跋比延,之后史书再没提过,不知死活,可以认为他从此消失了。
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还在继续发生。
拓跋普速根上台仅一个月就突然死了,“普根立月余而薨”(《魏书.帝纪第一》)。典型的暴毙,关于死因,史书没有任何交待,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拓跋普速根只有一个刚出生,还不满周岁的幼子,叫拓跋始生。于是,由拓跋普速根的生母惟氏做主,立拓跋始生为新代王。
惊讶还在继续。
几个月后,拓跋始生竟然又夭折了,拓跋猗卢这一脉彻底绝户了。
无奈之下,众人只好从宗室里选了拓跋猗卢的侄子拓跋郁律继位。好在拓跋郁律短时间内没有再暴毙,代国这才总算安定下来。
七十多年后,借前秦大乱之际,在牛川恢复代国,最终开创北魏大业的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就是拓跋郁律的曾孙。
以上所说的这些关于拓跋鲜卑这些戏剧般的故事全都发生于公元316年。
公元316年三月,拓跋普速根杀哥哥拓跋六修,成为新代王。四月,拓跋普速根暴毙,幼子拓跋始生继位。十二月,拓跋始生夭折,拓跋郁律成为代王。
毫无疑问,经过这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变故之后,拓跋鲜卑的实力必会大为衰弱。五年后,也就是公元321年,拓跋耶律也死于宫廷内斗。再以后,每一任代王要么短命,要么遭遇政变被杀,代国一直内乱不止。再加上后赵、前燕实力雄厚,拓跋鲜卑的势力范围一再收缩,最后退出并州,又回到了盛乐城一带。代国再也没有兴盛,直至最后被前秦灭国。此为后话。
拓跋鲜卑衰落,刘琨必受影响。
拓跋猗卢帐下的左将军卫雄和信义将军箕澹,两人跟随拓跋猗卢征战多年,一直深受重用。卫雄和箕澹都是早年跟随卫操一起投奔的拓跋鲜卑,卫操是卫瓘的家臣、牙门将,投奔拓跋鲜卑后受到拓跋猗迤、拓跋猗卢两任首领的信任,担任辅相,帮助治理拓跋鲜卑。卫雄是卫操的从子,箕澹是卫操的乡党,两人在卫操死后继续受到重用。
这次拓跋鲜卑出现连续变故,内部混乱不堪,新旧势力之间相互排挤,借机打压,甚至大打出手。“国中大乱,新旧猜嫌,迭相诛灭”(《资治通鉴.卷八十九》)。卫雄和箕澹两人属于外来新势力,因此受到宗室和贵族的排挤,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两人便密谋南下,投奔刘琨。
早年刘琨为了结盟拓跋鲜卑,特意把儿子刘遵送到平城作人质。于是卫雄和箕澹便带上刘遵一起,率帐下三万多户汉人、鲜卑人和乌桓人,还有牛马羊十万头一起投奔了刘琨。
刘琨大喜,亲自北上迎接众人。
嗯?好像有点不对。数万人投奔刘琨,这不立即就壮大了刘琨的力量了吗?这对刘琨来说不应该是天大的好事吗?
没错,只看眼前的话确实是好事,刘琨凭空多了几万人马。但是长期来看,这对刘琨来说无异于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只不过这个鸡并不是刘琨自己杀的而已。这实际上意味着,经过剧烈的内部动荡之后,拓跋鲜卑以后再也无力、甚至无意再做刘琨的后盾了。
不信咱就继续往下看。这不,石勒马上就要重新出山了!
2、 西进并州石勒开疆拓土
石勒是在公元314年三月采用张宾之计,兵不血刃拿下了幽州,结果到了四月,石勒不但把幽州又弄丢了,就连已经归顺的乐陵太守邵续也降而复叛。虽然后来石勒亲率大军包围邵续驻扎的厌次城,但在段文鸯的支援下,石勒最后不得不又撤回了襄国。
此后两年里,石勒忍气吞声,专注内政,再未出动过一兵一卒。
在这期间,公元315年九月,刘聪派大鸿胪范龛持节出使襄国,赐石勒弓矢,并加封石勒为陕东伯,专门负责征战杀伐,还允许石勒随意任命境内刺史、将军、守宰、列侯等地方各级官员,只需要每年将名单上报一次即可。刘聪还拜石勒的长子石兴为上党国世子,加翼军将军,骠骑副贰。
副贰就是副职,辅佐的意思,骠骑副贰相当于副骠骑,因为石勒是骠骑大将军,所以刘聪任命石兴为副骠骑将军。
不知道刘聪心里作何感想,眼看着石勒越做越大,却无能为力,而且明知道石勒以后必是汉国大患,却还是只能封、封、封,想想也挺痛苦的。
两年的时间并不长,石勒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大幅增加人口而又不出兵,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两年里石勒所能做的主要就是理顺制度,稳定人心,然后发展农业,获得税赋,积攒充足的粮草,打造足够的兵器铠甲等军用物资,这些也相当重要。
然后,石勒就要出手了。
到了公元316年四月,也就是拓跋鲜卑刚内乱不久,拓拔普速根上台仅一个月就暴亡的时候,也是刘曜正准备第四次攻打关中的时候。石勒派从子石虎率军由邺城向东,攻打刘演(刘琨侄子)驻守的廪丘(今山东菏泽市郓城县西北)。刘演自从公元313年被石虎赶出邺城后,一直扼守廪丘据点。
刘演一面命人加固城池,严防死守,一面紧急派人向北边的段匹磾和邵续求救。段匹磾再派弟弟段文鸯率鲜卑轻骑火速增援廪丘,兖豫大户张平也带着族人和乡党进入廪丘,协助刘演守城。
石虎知道段文鸯是轻骑奔袭,速度很快,廪丘城一时半会又打不下来。如果继续坚持攻城,一旦段文鸯杀到,到时势必进退两难,很容易就被包了饺子。
不过石虎并非有勇无谋,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石虎立即下令停止攻城,对外声称因惧怕鲜卑骑兵,准备撤回邺城。当天夜里,石虎命将士全都撤出设在城外的大营,做出趁夜色逃跑的样子。然后,石虎在大营外围设置伏兵,静待刘演等人的到来。此时,段文鸯已经行进到离廪丘不远的景亭(具体位置不明)。
廪丘城内,刘演和张平误以为石虎真要撤军,于是决定趁石虎败退之际杀出城外,偷袭石虎大营。可是,等二人带着兵马杀到城外后才发现,他们偷袭的只是一座空营,这才发觉上党。可惜为时已晚,刘演等人正准备回撤时,周围伏兵四起。
张平和刘演大败而逃,石虎趁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了廪丘城。张平下落不明,刘演率残兵往景亭方向逃跑,投奔了段文鸯。段文鸯见廪丘已失,自己带的轻骑兵又难以攻城,于是只好带着刘演返回了蓟城。
刘演的弟弟刘启因为留在城内而成了俘虏,不过石勒念及当初刘琨善待其母王氏,还派人亲自送到葛陂,于是也善待刘启,不但将襄国城内一座大宅院赐给了刘启,还安排儒学大师教授刘启儒家经史。
刘演镇守了三年的据点就这么被石勒一出兵就给拔掉了。
半年后,石勒再次大举出兵,目标,并州刘琨。
公元316年,十一月,就在晋愍帝司马邺出城投降,刘曜拿下关中的时候,石勒亲率大军由襄国出发,向西翻过太行山,攻打并州的刘琨。
石勒首先攻打的是乐平郡,率大军包围了乐平治所坫城(坫音diàn,位于今山西省晋中市昔阳县境内),乐平太守韩据派人向刘琨紧急求援。
没想到吧,石勒并没有先对幽州段匹磾下手,而是优先选择并州的刘琨作为吞并对象。估计这也是石勒为何先要拔掉廪丘的原因,是为了防止刘演在背后捣乱。这说明,失去了拓跋鲜卑这把大伞的庇护,哪怕刘琨新得了数万兵马,但是在石勒眼里,刘琨相比段匹磾而言还是实力偏弱的,挑柿子自然要捡软的捏。
另外,还有一个值得推敲的地方。
刘琨的地盘在并州,并州除了刘琨和拓跋鲜卑占据北部和东部之外,其它南部和西部都属于刘聪的汉国。石勒吞并刘琨之后,领土就会和汉国接壤,一旦接壤,自然就少不了利益纠葛。放在以前,石勒肯定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但现在石勒却不再顾忌这些,这说明石勒和汉国摊牌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了。
其实就在最近,还发生了两件事,也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第一件发生在一年多前,公元315年三月,石勒还在休养生息期间。
当时曹嶷(王弥部下)在青州势头正盛,占据齐、鲁大片土地,以临淄城为都,拥兵十余万,沿黄河一线布置。石勒不想眼看着曹嶷在自己眼皮底下慢慢做大,准备休养生息结束后就出兵攻打青州,但又顾虑曹嶷和自己一样,名义上都是刘聪的人,所以石勒就给刘聪写了封信,说曹嶷有割据东方的意图,希望能出兵征讨他。
石勒是想以刘聪的名义攻打曹嶷,如果刘聪同意,甚至再派点兵马那就再好不过了。但刘聪并没有同意,原因就是,如果没了曹嶷,就更难控制石勒了。
刘聪和石勒也是在勾心斗角。
第二件事则就发生在几个月前,也就是石勒攻下廪丘之后,公元316年的七月。当时并州多地出现蝗灾,尤其平阳、河东等郡最为严重。蝗灾导致很多地方粮食几乎绝收,于是引发大规模饥荒,百姓饿死者十之五六,非常严重。
石勒身处河北,没有灾荒,结果不但没说给刘聪运些粮草,还趁着闹蝗灾挖刘聪的墙角。
石勒派大将石越带着两万骑兵翻过太行山来到并州,不为打仗,也不为抢地盘,就为了捞人。石越到处宣扬,只要去河北就有饭吃,就能活命,由此吸纳大批并州百姓前往河北。按史书的说法,前后竟然吸纳了二十万户,数十万名百姓,真是令人瞠目结舌。“石勒遣其将石越帅骑二万屯并州,招纳流民,民归之者二十万户”(《资治通鉴.卷八十九》)。
石勒这么下狠手挖墙脚,刘聪当然不干了,于是派使者去襄国,当面指责石勒。石勒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就这么着了,你看着办吧。
刘聪也只能骂骂,骂完之后啥也干不了,又不敢出兵打石勒,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所以,从这几件事上来看,石勒已经越来越不顾忌刘聪的感受了,既然如此,双方摊牌还会遥远吗?
言归正传。
这次,虽然对手是石勒亲自率领的大军,但因为有了数万兵马的加持,所以刘琨也不以为意,正好让这批新人拿石勒来练练手,一旦获胜,士气必然高涨,然后一鼓作气,打到山东去。
刘琨决定精锐尽出,和石勒硬碰硬,争锋相对。
卫雄和箕澹两人却坚决反对:“我们带来的这些人虽然早年都是晋人,但是久居异域,缺少管束,难以驾驭。况且这些人并没有享受过明公的恩德,对明公不会一来就死心塌地,所以不宜让他们担此大任。如今之计,我们应当尽快四处收集鲜卑人积存的谷物,再尽可能多的抄掠一些胡人的牛羊,然后闭城坚守,时间一长,石勒肯定坚持不住,必会撤军。之后息兵罢战,劝课农桑,慢慢感化这些新投奔过来的百姓,到时候,明公一定能稳据并州,成就大业”。
刘琨立足并州已达十年,可惜一直未能发展壮大,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卫雄和箕澹两人不但提出用囤粮死守的办法迫使石勒撤军,还给刘琨想好了今后长期坚守并州的长远措施。但问题是,如果刘琨愿意这么做,那这些年里早就这么做了,早都已经冲出并州,走向河北了,怎么可能还等到现在呢!
所以,刘琨根本不会同意。现在手下有这么多人马,如果不跟石勒好好玩一玩,那就太不过瘾了。
于是,刘琨“悉发其众,命澹领步骑二万为前驱,琨自为后继”(《晋书.列传第三十二.刘琨传》)。刘琨倾尽家底,命箕澹率步骑兵两万作为前锋先行出发,自己率主力作为后继。
不过,在《晋书.载记第四.石勒传》中记载的却是:“刘琨遣将军姬澹率众十余万讨勒”,刘琨派箕澹(即姬澹)率十多万大军迎战石勒。
一个是两万,一个是十多万,差别还是挺大的。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卫雄和箕澹投奔刘琨时带的是三万户百姓,大概有十多万人,但这是男女老幼都有,并不是单纯的士兵。从这些百姓里抽出能打仗的男丁,估计能有数万人,再加上刘琨原有兵马,但不会太多,刘琨的总兵力应该就是大几万人,很难超过十万。
上面两种说法的区别其实就是主力是由箕澹还是刘琨率领的问题,这个咱就不纠结了,反正这一战刘琨是倾巢出动。
刘琨这阵仗显然不小,仗打到这个时候,双方合计投入能有十几万兵马,那绝对都是大仗恶仗了。所以刘琨这大几万人不容小觑,尤其里面很多都是箕澹、卫雄带过来的鲜卑乌桓骑兵。石勒此前多次败给鲜卑骑兵,一直心有余悸。
箕澹很快就逼近石勒,刘琨也进驻至广牧(今山西晋中市寿阳县)。
刘琨既然这么想跟石勒来一场巅峰对决,那石勒要是跑了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何况这些本来也在石勒的预料之中。
所以,石勒同样针锋相对,全速进军,迎战箕澹和刘琨。
可石勒一些部下却害怕了,劝石勒说:“鲜卑兵强马壮,锐不可挡,我们最好先暂时往后撤一撤,避避锋芒。然后找一处险要之处修筑工事,深沟高垒,转攻为守,以挫其锐气。待他们久攻不下,士气低落时再转守为攻,必能大获全胜。”
石勒却不以为然:“箕澹劳师远袭,必然疲惫不堪。他帐下那些士卒不过是乌桓和鲜卑混合的杂牌军,乌合之众,号令不齐,军心不稳,哪里来的锐气?现在敌人近在眼前,我们怎能说退就退?大军一旦出动,进退之间岂是儿戏?如果箕澹趁势追击,凭他们的速度,我们哪里还有深沟高垒的时间?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说完石勒下令,胆敢再劝阻出兵者立即斩首,同时任命大将孔苌为前锋都督,负责监军,出兵之后,凡后退者一律当场斩首。
途中,石勒特意选了一处两山夹一道的险要山谷,派两名大将各自率军埋伏在两边的山上。石勒亲自带着一队轻骑继续前进,迎战箕澹。
两军很快遭遇,石勒先命人拼死力战,然后等火候差不多时再佯装不敌,边打边撤。箕澹不明就里,以为石勒真的败退,下令紧追不舍。
到了设伏处,石勒突然调转马头,令旗一挥,两边早已等候多时的伏兵即时冲杀下来,和石勒一起,三处兵马前后夹击,将箕澹包围在山谷中。
箕澹这才发觉上了大当,但为时一晚,数万大军被包围在狭小的山谷中进退不得,只能坐以待毙。最终,箕澹拼死突围,侥幸逃脱,但所率兵马却全军覆没。箕澹不敢再回去见刘琨,和卫雄商量后,两人带着仅剩的一千多骑兵一路向北,逃往代郡。
石勒大获全胜,斩首一万多级,俘虏不计其数,仅身披铠甲的战马就缴获了一万多匹,刘琨仅剩的资本顷刻间化为乌有。
这一战震动并州,乐平太守韩据弃城而逃,留守阳曲的刘琨长史李弘也举郡而降,刘琨的地盘转瞬之间纷纷转投石勒。
刘琨带着兵马进退失据,无处可去,在并州和石勒玩起了躲猫猫。
就在刘琨举足无措之际,段匹磾派人带着亲笔信来见刘琨,向刘琨投来了橄榄枝,邀请刘琨前往蓟城,双方通力合作。
公元316年,十二月,刘琨率军由飞狐陉进入幽州,投奔蓟城的段匹磾。飞狐陉也叫飞狐口、飞狐道,位于河北张家口市蔚县和保定市涞源县之间,太行山峡谷中一条狭窄的通道,太行八陉之一。
刘琨就这么离开了自己一手创建的根据地,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刘琨于永嘉元年(公元307年)孤身来到晋阳,历尽艰辛,在断瓦残垣和遍地死尸上建立了晋阳根据地,扎根并州,在汉国背部打进一根楔子。到公元316年被迫离开并州,这期间,刘琨坚持了整整九年。
蓟城内,段匹磾见了刘琨之后非常高兴,两人不但当场结拜为兄弟,还为各自子女定了婚事,两家结为姻亲。
刘琨丢下的并州地盘,石勒一寸不少,全盘接收。
对于石勒和刘聪来说,其实机会都是一样的,都曾经摆在面前。谁都能看出来,拓跋鲜卑内乱必会大幅影响刘琨,可终究还是石勒抢先出手。由此可见,汉国的衰落也是必然的,刘聪不但根本无力搞定石勒这样的地方诸侯,就连剿灭刘琨的最佳机会也抓不住,尽管刘聪离刘琨更近。
稳定了并州之后,石勒把阳曲、乐平等郡的百姓都迁到了襄国,选拔设置了地方官员,然后才离开并州,返回襄国城。
孔苌等人奉命继续北上,最后在代郡追上箕澹,箕澹战败被杀,卫雄生死不明。
说来也巧,刘琨丢失并州和司马邺丢失关中发生在同时,都是公元316年十一月。之后,刘琨于十二月抵达蓟城。
所以,当刘琨得知司马邺投降、长安政权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人已经在蓟城了。
于是,刘琨和段匹磾两人联合了身在北方的一百八十多位前西晋官员,联名写了一封劝进表,由刘琨的左长史温峤和段匹磾的左长史荣邵两人一起携带前往建康,劝司马睿称帝。
温峤,字太真,出生并州大族太原温氏,父亲温憺官至河东太守,伯父温羡更为出名,官至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温峤的母亲和刘琨的妻子是亲姐妹,都出自清河崔氏,所以温峤也是刘琨的外甥。
这一年,温峤二十九岁。
刘琨并不知道,温峤还没出发呢,建康城内,西阳王司马羕就已经联合一众官员劝过司马睿称帝了,只是没有成功,最终司马睿自称晋王。
另外,和温峤几乎同时南下劝进的,还有慕容廆的长史王济,由海路前往建康。
虽然一直身为晋臣,但慕容鲜卑完全独立,晋室衰微以来,慕容廆的不臣之心肯定是有的,尤其这次司马邺投降,晋朝已不复存在,是否还要继续和司马家族保持关系,去认江南司马睿这个新主子?还是干脆和司马家族撇清联系?慕容廆一直没想好。
征虏将军鲁昌是这么劝慕容廆的:“如今两京(指洛阳和长安)覆没,天子蒙尘,而琅琊王在江东承制,为天下人心所向。明公目前虽然雄踞一方,但周围还有很多势力不服明公,如果明公能派人出使建康,劝琅琊王继承大统,然后奉诏统辖四方,讨伐有罪之人,那么谁还敢不服从明公呢?”。蒙尘就是被俘、逃亡一类的委婉说法。
辽东处士高诩也劝慕容廆:“欲成就王霸之业,必须要站在道义高点。如今虽然晋室衰微,但仍是民心之所向,四海归附。所以,明公应当遣使江南,然后奉诏以大义征讨四方,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处士,即隐士,很有能力却不愿为官的人。
这其实也是为何张轨、石勒、王浚这些人虽然早早就彻底独立,但却还要一直投在别人门户下面的原因,这就像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本质上都是一个意思。
所以远在辽西的慕容廆也派人到建康劝司马睿称帝。
公元317年,六月,温峤抵达建康。
温峤自幼聪慧过人,博学多才,善写文章,尤其长得还特别帅,“风仪秀整,美于谈论,见者皆爱悦之”(《晋书.列传第三十七.温峤传》),仪表堂堂,善于言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温峤年轻时就已经名声在外,到了建康之后,在朝堂上慷慨陈辞,说刘琨这些年来对晋室一直忠心耿耿,说如今天下无主,司马睿应当早继大统等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口才、能力、外表,温峤样样具备,当时就震惊了满朝文武,尤其令司马睿刮目相看,喜欢的不得了。虽然称不称帝的问题已经讨论过了,司马睿也不会再和温峤去辩论,但温峤这个人实在太招人喜欢了,听他说话也是一种享受。
其他人也一样,王导、周顗、庾亮、桓彝、谢鲲等一班江南名士,或当场目睹温峤的风采,或听人传言,都仰慕不已,争相和温峤交好。
如此效果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人人都想让温峤留在江南,尤其是司马睿,要把温峤留下来培养成自己人。所以,任凭温峤如何三番五次请求返回幽州,均被司马睿委婉而又坚定地拒绝了。
不管是刘琨还是温峤自己,都没想到这次出差不但没有劝进成功,最终连人都搭进去了。直到一年后,公元318年五月刘琨被杀,温峤也没能回去,之后便死心塌地地留在了南方,最终成为东晋名臣。
将温峤送给东晋,这正是刘琨无意间为晋朝做出的又一个巨大贡献。
正是这位温峤,后来在平定王敦和苏峻两大叛乱中立下大功,成为中流砥柱,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有人说,不就是平叛吗,功劳有这么大吗?那得看叛乱的规模有多大了。王敦之乱中,建康城都被打下来了,司马睿都成了俘虏。苏峻之乱也是如此,建康被攻下,晋成帝司马衍同样被俘,东晋差点就没了。历朝历代里,晋朝的皇帝中傀儡最多,当过俘虏的也最多。
温峤就这样留在了建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继续说刘琨、段匹磾,还有石勒。
就在温峤抵达建康一个月后,公元317年七月,刘琨要联合段匹磾一起南下讨伐石勒。
刘琨和段匹磾竟然要主动攻打石勒了。
3、 段氏内斗刘琨魂归蓟城
前番石勒赶跑了刘琨之后,派大将孔苌等人继续北上,征讨那些不愿归顺的势力,箕澹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孔苌在代郡追上,战败被杀。
后来,孔苌又围攻以马严、冯䐗(dǔ)为首的当地势力,结果打了几个月也没攻下来,这让石勒很是不满。关于马严和冯䐗,史书并未详细说明,应当是石勒北边地盘上一些聚众反叛的势力。
近年北方大乱,司、冀、并、兖、幽等北方各州不断有百姓拖家携口,北上到辽西避难,因为辽西是慕容廆的地盘,慕容廆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这些迁到辽西的百姓口口相传,又不断吸引南边各州百姓不断北上,其中就包括石勒地盘上的很多百姓。
石勒现在地盘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管理,尽管在河北石勒一家独大,却还是有很多不肯归顺的势力,还是有百姓会不断迁徙到外地。
石勒很头疼,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又专门把张宾找来,询问该如何处理这些事情。
这次,张宾依旧没让石勒失望:“像马严、冯䐗这些人其实跟明公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老百姓不管迁到哪里,一定都会有留恋故土的本性。明公不如把孔苌他们都调回来,然后选派一些优秀官员去治理地方,采取怀柔政策,招揽安抚那些暂时不愿归顺的势力,相信各地的贼寇很快就会被肃清。地方治理好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那些迁到辽西的流民不用明公驱使,自然都会回来。”
张宾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以德服人。减少甚至不用武力,专心致志治理地方,只要把地方治理好,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大家自然就会服你,所有这些烦恼也都会迎刃而解。
石勒听完后唯一的反应就是说了一句话,还是老话:“右侯之计是也!”(《晋书.载记第四.石勒传》),右侯的办法好啊!
其实石勒自从北上定都襄国之后,这方面做的已经相当不错了,虽然北方依旧战乱四起,但石勒地盘上的百姓却总体上安居乐业。前面还有长达两年的息兵罢战、休养生息。即便重新进入扩张阶段,石勒也没有盲目四处同时用兵,而是隔一段时间用兵一次,用一次兵就成功一次。现在的主要问题是领土扩张的比较快,治理难度也随之加大。
之后,石勒便把孔苌等在外作战的将领全部召回,然后根据张宾建议,选拔了能力非常强的武遂县令李回担任易北督护兼高阳太守。李回到任后恩威并施,让百姓心服口服,马严和冯䐗手下的将士不断叛逃,回到李回的治下,安心做普通百姓,两人的兵马越来越少。最后,马严率残兵北逃蓟城,结果途中溺水而死,冯䐗则干脆率众投降。后来,李回将治所迁到易京(今河北保定市雄县西北),流民听说后都跟着到易京定居。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从辽西到幽州再到易京,一路上都是赶去投奔李回的流民百姓。
石勒听说后非常高兴,赐李回弋阳子爵位,食邑三百户。又加封张宾为前将军,增食邑一千户,不过都被张宾推辞了。
就这样,在拿下刘琨的并州后,石勒按照张宾的建议,并没有再用兵,而是继续精心内政。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石勒没出手,可刘琨和段匹磾却忍不住了。
公元317年七月,段匹磾任命刘琨为大都督,作为主帅,率大军南下征讨石勒。
但是很尴尬,即便刘琨和段匹磾联手,两人帐下的兵马也并不多。具体数字史书没说,但以这点兵马去攻打石勒,段匹磾心里肯定没底,所以段匹磾还要拉上哥哥段疾陆眷一起出兵。
段匹磾派使者带着亲笔信去令支城(位于今河北省唐山市迁安县西),希望段疾陆眷派兵南下,在固安城和刘琨会合,然后一起攻打襄国。固安城位于今河北保定易县境内,并非现在的廊坊市固安县,廊坊市固安县在当时称方城。
段匹磾的想法很好,如果段氏鲜卑倾巢南下,那真够石勒喝一壶的,石勒只能依靠张宾用计,绝不敢硬碰硬。但问题是段疾陆眷对石勒友好,根本不想打石勒,尤其从弟段末柸,还和石虎结为兄弟。
一见到段匹磾的来信,段末柸就对段疾陆眷说:“你们一个是叔叔,一个是哥哥,都是长辈,却要听晚辈的命令,这不丢人吗?如果出兵,就算成功了,打下来的地盘也是归幽州,我们离那么远,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因为段匹磾在信中同时邀请段疾陆眷、段涉复辰一起出兵,而段涉复辰是段疾陆眷和段匹磾、段文鸯三兄弟父亲段务勿尘的弟弟,也就是三兄弟的叔叔。
段疾陆眷本来就不想出兵,经段末柸这么一说就更不愿出兵了,于是回信拒绝。
这下确实就很尴尬了,已经驻扎在固安的刘琨只好又撤了回去。
刘琨生前最后一次和石勒对决的机会就这么胎死腹中,蓟城和令支之间的隔阂也更深了。
而且,这种和平的隔阂很快就演变成流血的冲突,时间就在半年后。这年头,哪个势力要是不出点事,不来点内斗什么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十六国时期的。
蓟城和令支之间的流血冲突,缘由是段疾陆眷死了。
公元318年正月,段氏鲜卑首领,辽西公段疾陆眷在令支病逝。因儿子年幼,段疾陆眷在病逝前决定让叔叔段涉复辰继位,成为段氏鲜卑新任首领。
哥哥死了,驻防幽州的弟弟段匹磾自然要回令支奔丧。刘琨作为留守没有跟着去,而是让嫡子刘群随段匹磾一起前往令支,代为出席。
刘琨有两个儿子,长子刘遵是庶子,小妾生的,就是被送到平城做了拓跋鲜卑人质的那位,最后还带了几万鲜卑兵回来。次子刘群是刘琨妻子崔氏所生,嫡子,也是世子。
于是,段匹磾就带着刘群一起直奔令支。
段末柸得知后便对叔叔段涉复辰说:“段匹磾这次回来,以我来看,名为奔丧,实为夺权!”。
段涉复辰一琢磨,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派兵出城拦截段匹磾。
段涉复辰的阻击部队和段匹磾的人马在右北平(位于今河北唐山丰润区)相遇,相遇的场面刀光剑影,很是热闹。
不过,谁能料想到段涉复辰的阻击部队一出发,那只躲在螳螂后面的黄雀立刻就跳出来了呢。
这只黄雀不是别人,正是段末柸,真正想夺权的人。
段末柸趁令支城内空虚,立即发动政变,率领自己的人马毫不手软地杀了叔叔段涉复辰,控制了令支城。然后,段末柸又毫不犹豫的把段涉复辰的所有子弟和党羽数百人全部杀死,干脆利落,心狠手辣。
然后,段末柸自称大单于,辽西公,接替段涉复辰成为新任首领。
尤其是,段末柸可不想看到段氏鲜卑再继续分裂,需要尽快统一。于是,段末柸安顿好都城令支之后,立即发兵攻打段匹磾。
段匹磾先是莫名其妙的跟段涉复辰的兵马嘁里咔嚓地打了一架,这还没打完呢,又来一支大军,段匹磾哪里吃的消。
算了,这个丧我不奔了,回家去。于是,段匹磾逃回蓟城,可刘群却不幸成了段末柸的俘虏。
段末柸虽视段匹磾为仇敌,但却很敬重刘琨,所以对刘群好生招待,还让刘群写信给刘琨,劝刘琨投奔令支,并许诺让刘琨做幽州刺史。刘群照做。
于是,刘群就这么把父亲刘琨搅进了段氏鲜卑的权力争斗中。
写完信后,段末柸立即派人带着信秘密前往幽州交给刘琨。可使者刚进幽州后不久就被段匹磾的巡逻兵抓住了,那封劝降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段匹磾手里。
当时刘琨正带着自己的人马屯驻在蓟城外的一座小城里,段匹磾立即派人把刘琨叫回蓟城。
刘琨一路上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直到段匹磾把那封信递给刘琨,一头雾水的刘琨这才幡然醒悟。
段匹磾说:“我相信你,所以才把信给你看” 。
刘琨义正言辞:“我与你结盟,还约为兄弟,结为亲家, 只想一雪国耻,誓报家仇。别说我压根没收到这封信,就算这封信真到我手里,我也不会因为一个儿子就背叛你,做不仁不义之人!”。
段匹磾也是一向敬重刘琨,也明白刘琨其实并未参与此事,于是打算让刘琨返回小城继续驻守。可是,就在段匹磾准备让刘琨回去的时候,段匹磾另一个弟弟段叔军却说:“我们是胡人,如今这些晋人能跟着我们,不过是因为我们兵力强大罢了。现在我们兄弟之间结下仇怨,内乱不断,正好是这帮人谋逆的好时机。就算刘琨无意,但只要有人以刘琨为名造反,我们可就完了”。
段匹磾沉思片刻,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下令将刘琨留在蓟城软禁起来,禁止任何外人接近。
这种软禁,禁到最后结局很可能就是个死。刘琨自己还没什么反应,长子刘遵却憋不住了。
刘遵迅速联络了刘琨的左长史杨桥、并州治中如绥等人,网罗一批家丁门客后闭门自守,准备武装暴动,救出刘琨。段匹磾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得知后立即派兵剿灭。
刘琨部下,代郡太守辟闾嵩以及后将军韩据等人也密谋出兵救出刘琨。可惜还没动手就因消息泄露被段匹磾一网打尽,辟闾嵩和韩据等人全部被杀。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的东晋权臣王敦也给段匹磾去了一封密信,要段匹磾尽快杀了刘琨。
王敦远在江南,为何要杀身在幽州的刘琨?史书没有交待。不过,此时的王敦已经权倾朝野,应该已有谋逆之心。刘琨文武全才,在晋朝,无论是之前的西晋还是现在的东晋,都被视为英雄,拥有足够高的人望。作为权臣的王敦,自然不希望有像刘琨这样的人来分享自己的权力。如果刘琨不死,一旦将来离开幽州,南下建康,势必会影响王敦把持朝政。所以,王敦才早下狠手,为自己除掉一位将来的对手。
公元318年五月,段匹磾宣称收到皇帝司马睿的密诏,将刘琨连同儿子刘遵等子侄四人缢死在蓟城。两个月前,司马睿在建康称帝。
没有死在强敌手里,没有死在两军阵前,一代英豪刘琨最终却死于内斗,死在了盟友手里。这种死法对于刘琨这样的英雄人物来说实在是太憋屈,让人无语。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刘琨不但死的憋屈,死后还要继续憋屈。
在被软禁期间,有人偷偷告诉刘琨,说南方王敦派来的使者几天前到了蓟城。
刘琨一听就明白了,对儿子刘遵说:“王敦的使者既然已经到了蓟城,却一直不来找我,那就说明是来杀我的!人的生死自有天命,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替父母报仇,去地下之后无颜再见父母啊!”说完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正所谓,英雄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时!
当初令狐泥叛逃后,引来汉军攻占晋阳,刘琨的父母就死于令狐泥之手,这成为刘琨心中最大的遗憾。
刘琨被害时四十八岁。
刘琨死后,下属卢谌、崔悦等人逃往令支城,投奔了段末柸,侍奉尚在令支的刘琨嫡子刘群。刘琨从并州带来的将士则大部分都南下投奔了石勒。
石勒未动一兵一卒,就这么看着老对手刘琨从此灰飞烟灭。
刘琨生前的身份是大将军、侍中、太尉、都督并冀幽诸军事,其中侍中和太尉是晋元帝司马睿称帝后加封的,其余是司马炽和司马邺时期早都已经封的。司马睿称帝后,是在刘琨其余官职不变的情况下,加封刘琨为侍中、太尉,还赠送刘琨一把宝刀。
这些高级职位意味着刘琨的地位在晋朝是绝对的重臣,而且以刘琨的资历,也远比王导、王敦这些后来辅佐司马睿的东晋朝臣要资深的多。如果回到建康,刘琨和王敦王导这些人起码也应该平起平坐。所以,这也是王敦借刀杀人的目的。
按照常理,刘琨这样地位的人死后,应该会被隆重的下葬,东晋朝廷应该下诏举行重大仪式,还要赐谥号。可刘琨却什么都没有。
刘琨的尸体是谁收敛的?下葬在何处?没有人知道,史书没有任何记载,后人想凭吊都不知去何处。可见刘琨被如何草率地安葬了事,否则但凡有点场面,历史都会记下来。
憋屈的还不止这个。
因为段匹磾在幽州还有势力,司马睿还要仰仗段匹磾对付石勒;因为权臣王敦想让刘琨死,王敦必然会控制舆论;因为刘琨反正已经死了,对晋朝没用了……所以,司马睿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将军、太尉,完全像普通百姓一样,刘琨死后什么名分都没有,死就死了,默默无闻。独守晋阳九年,像钉子一样楔进汉国背部,这些全被司马睿抛进了垃圾堆!
无情不?这就是政治。需要的时候,可以让你风光无限,不需要的时候,你就命如草芥。
当然,还有很多有情有义的人。
刘琨死前,被段匹磾软禁期间,多少人义愤填膺,宁死也要想办法救出刘琨。刘琨死后,为了给刘琨赢得最后的尊严,卢谌、崔悦等下属不断奔走游说,多次上表朝廷,希望为刘琨正名。
留在建康的老部下温峤也没忘记刘琨,多次请求为刘琨认定名分。
在这些人持续不断地努力下,直到刘琨被害两年后,公元320年,司马睿在一片呼声中下诏,凭吊刘琨,追赠刘琨为侍中、太尉,赐谥号为“愍”,刘琨的死才算尘埃落定。
历史上,汉献帝刘协、晋愍帝司马邺、明思宗朱由检、清末帝溥仪,这些人的谥号都是“愍”,愍在谥号中意味着遭遇国难。溥仪的谥号是爱新觉罗家族后人定的,并非政府认定。
刘琨的一生是征战的一生,所以刘琨给世人的印象似乎就是一名武将。但实际上刘琨爱好颇多,每一个爱好都是骨灰级玩家。
音律方面,刘琨一生创作过多首曲子,最著名的就是“胡笳(jiā)五弄”(五支曲子),胡笳是类似笛子的胡人乐器。胡笳五弄流传了数百年,一直到唐代还有人吹奏。
相比音乐,刘琨的文学成就同样非常高。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这句千古名句,出自刘琨被段匹磾软禁期间写的《重赠卢谌》一诗。
“
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
…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这是刘琨当初独自从洛阳赶赴晋阳的途中写的五言长诗《扶风歌》的节选,读一读,你能感受到其中从容赴死的悲壮。
相比王浚、苟晞这些有野心的人,刘琨对晋室的“忠”是毋庸置疑的,虽然事实上成为割据势力,但刘琨始终心向晋室。在民族气节,国家大义方面,刘琨被称颂理所应当。
当然,人无完人,刘琨也一样,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
“能挣钱也能花钱”——这是我思考很久后对刘琨的评价,当然不是真的指钱。
能挣钱说明能力强,可一旦挣到钱了,花起来又毫无节制,指望着花光了再去挣,直到最后,老本也没了。
刘琨孤身进入晋阳,不是从零开始,而是从-1开始,一点点积累,以儿子为人质结盟拓跋鲜卑,想尽办法笼络人才和百姓,以晋阳为据点,逐渐扩大到北至雁门,南至长治(襄垣县),占据并州中东部很大一块地盘。
所以,刘琨真的很能挣钱。
可惜刘琨更能花钱。有人有兵时不知爱惜,不善用人,以致虽人才济济,却没发挥出应有作用,流失严重。“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晋书.列传第三十二.刘琨传),一天之内,前来投奔的人和离开的人几乎相当。重用徐润而杀令狐盛,以致令狐泥反叛,这就是典型的用人失当。
温峤,后来在东晋叱咤风云,可在刘琨手下多年却一直默默无闻。刘遵带回的箕澹和卫雄都是鲜卑名将,跟随拓跋猗卢南征北战,可刘琨也没用好。数万鲜卑兵,多好的家底,竟然被刘琨转手就挥霍一空,自己寄人篱下。
不杀令狐盛就不会有令狐泥的反叛,晋阳就不会轻易丢失,如果最后用好那几万鲜卑骑兵,十六国历史被改变也不是不可能。就在晋阳失守后不久,祖逖就开始在河南纵横驰骋了,如果那时能和刘琨南北呼应?这一对闻鸡起舞的少年伙伴本可以携手创造辉煌……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
优点和缺点都很突出,一位性情中人,骨子里终究还是个文人。
这就是刘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