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住在破庙里的瞎子。
一日,我救下被仇家追杀的游侠悉心照料。
他伤好后与我日夜相伴,更对我许下诺言,生死不离。
后来,他离开破庙去走镖,立誓要为我攒下银钱治好眼睛。
他一去不返,我日夜惦念。
可我却在魔教横行之地听到了他的声音,言语之中,皆是在嘲弄我的愚蠢。
人们总说,江南是富庶之地。
可我是个瞎子,常年住在残破不堪的破庙里,勉强度日。
再繁华的景也看不见。
我背着剑,循着官道而行,寻找沉疏的踪迹。
月前沉疏接了一趟镖,距离说好的归期已超过十日有余。
怕他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我只得出门寻他。
途径一座荒山,几道人声突兀至极。
密林中,我听到本该赶在回城路上的沉疏声音里是我从未听过的戏谑。
“那盲女实在愚蠢,被我骗了许久都不曾察觉异样。”
盲女,说的是我吗?
旁边也有人跟着起哄:“何不告诉那盲女真相,只怕那盲女得吓死!”
“若教主实在舍不得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带回教中做个洗脚婢也是可以的。”
沉疏低声喝止,再开口,声音里已是狠厉。
“本座还没玩够呢,你们谁敢说漏了嘴,本座必饶不了他!”
我眼前一黑。
他是魔教教主,那我的沉疏呢?
那个陪了我三载,日日与我作伴的游侠沉疏又是谁?
他骗我说是被仇家追杀,无处可去。
实则呢?
他生长于魔教,所谓的仇家,是正道中人。
他曾握着我满是伤痕的手,放在唇边,极尽缠绵。
“离歌救了我的命,还待我这样好,我定会治好你的眼睛,许你十里红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我!”
我被他一番直白的言语惊得脸颊通红,嗔他。
“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只怕你多出门几趟就会被迷了眼,只觉得我粗鄙了。”
他急得攥紧我的手放在心口处,指天立誓:“皇天后土在上,我此生决不辜负你,如若违背,不得好死!”
好一句十里红妆。
好一个不得好死!
三载时光,朝夕相对,到头来不过一场供人取笑的笑话。
可他是魔教教主,为何独独骗我一个无依无靠的瞎子?
众人一阵唏嘘,又有一道声音开口调笑道:“您此番藏得实在隐蔽,任是谁也想不到灭了赵家的千面魔会和赵家的漏网之鱼呆在一起,您这一招,高明啊。”
我目眦欲裂,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原来如此。
所谓仇家的的消失,都有了解释。
突然,寒鸦声惊动了正在谈话的众人,一声怒喝传来:“谁在那里!”
吓得我慌不择路逃离。
咸涩的泪水流进嘴里,尽是苦涩的味道。
我有什么资格哭?不过是我愚蠢,听不出这游侠的声音是屠了我师门的仇人。
回到破庙,沉疏仍未归来。今日所闻实在令我震惊,我缩在角落里,流了一夜的泪。
次日一早,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沉疏推门进来,脚步轻快,似是心情极好。
一进门,就凑到我跟前邀功讨赏,像只见到主人的大狗,“离歌我回来了!我这一趟镖足足赚了二十两银子,你的眼睛有银钱治了。”
他伪装得实在是天衣无缝,若不是昨日听到他所言,我几乎就要对他信以为真。
如今,他只是略靠近我,我便觉得恶心反胃。
我深吸一口气,只说:“还不急,我的眼疾不是那么好治的,我们做好准备再说吧。”
“我都听离歌的。”
沉疏牵着我走到角落坐下,解开眼睛上蒙的布条。
他一面给我换药一面跟我说话,“这次走镖,我还带了新药回来,对你的眼睛有好处,咱们试试效果,有用的话,我下次再带回来。”
我不说话。
他倒也不嫌我性子闷,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一些有趣的见闻给我听。
难为他一个魔教教主一连三载日日都在为我换药清理伤口,风雨无阻。
做戏倒也真是做了全套。
平日里我再如何话少,也总会附和他几句,今天我一反常态的安静,沉疏也察觉到了。
我侧过头看他:“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害我失明的是魔教的千面魔?”
沉疏似是被我问得愣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刚救我的时候你就说过了的。”
我又问,“我也说过,若我有机会,定会亲自手刃千面魔为我家人报仇是不是?”
沉疏这回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我。
“离歌,你这是怎么了,是我不在的时候有谁欺负你了吗?”
他还在哄我,“你想找千面魔也得等眼睛能看见了之后再做打算啊,听闻那千面魔,极擅长易容之术,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你要怎么去报仇——”
没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
“谁说我找不到千面魔?他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说时迟,那时快,我抽出佩剑就朝他刺了过去。
利器刺破皮肤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闷哼传来。
随之响起的,是沉疏不可置信的质问。
“赵离歌,你这是做什么?”
沉疏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我挣扎着,挣脱他的束缚:“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说,我要报仇。”
沉疏咬牙切齿,猛地抱住我,将我禁锢在怀里。
“你说清楚,什么报仇?你的仇怎么就和我扯上关系了。”
我有些疲惫。
想了一晚上的办法,也想过动手之后沉疏的反应。但看他仍在装傻,我还是忍不住嗤笑。
大抵我是真的愚蠢,才会让他觉得能一直骗我直到他腻烦了这个游戏。
什么游侠,通通是假的。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游侠沉疏,只有魔教教主沉疏。
我攥紧手中的剑,一把推开沉疏,只问了他一句话。
“千面魔沉疏,骗我好玩吗?”
“看着我依附于自己的灭门仇人,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没见过像我这么傻的人?”
沉疏没有出声,好半晌才笑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骗你了。”
“是,你是很蠢,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无知的人!”
“赵家都是被你连累的,要是你不多管闲事帮朝廷抓我,我怎么会屠你满门!”
“你自诩正道,可知道我为何偏要与那将军李煜过不去?”
“他是我爹!坏事做尽害死我娘还把我娘的尸体扔到了乱葬岗!你说他该不该杀!”
说到最后,沉疏几乎是在嘶吼。
真是疯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人。
我满腔恨意,“他害死你娘,那你就要他一条命好了,为何要屠了人家满门!”
“区区一条命,怎么比得上我娘,自然是李家满门都一起去给我娘赎罪才好!”
沉疏骤然凑近,捏住我下巴。
“你以为,官府当真抓不到我吗?你就是个蠢货!你既然这么喜欢替人出头,那我就让你也尝尝被灭门的滋味!”
我浑身发冷,忍不住后退却摔倒在地上。
沉疏像是地狱来的恶鬼,手掌扣住我的脖颈。
我艰难地呼吸着,想挣扎却无济于事。
恍惚间,我想到了五年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沉疏。
我和师兄秦陆初入江湖,不知天高地厚,揭了官府的通缉令。
缉文上是沉疏的画像和他做的恶。
罄竹难书。
当时恰是月圆之夜,沉疏功力尽失,我和师兄捡了大便宜竟真把沉疏抓捕归案了。虽然后来,还是让他逃了。
我和师兄一战成名。
再次见到沉疏,不,也算不上见面,是在四年前。
我游历归家,迎接我的不是父母和师兄弟们。
而是满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的尸体堆成山。
唯一的活口,是师兄,但也已武功尽失,双眼皆盲。
留下的血书只说了是因为我和师兄多管闲事才会酿成这等灾祸。
通缉令是我揭的,却要让家人替我承担后果。
我知道师兄在怪我,只留下了一句:“当初就不该揭下通缉令。”
自此,消失在江湖中。
在我以为自己今日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沉疏松开了手,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沉疏蹲下来,像是被我的反应取悦,冷笑一声。
“你是不是以为秦陆还好好待在深山老林里隐居?”
听到师兄名字,我被吓得不轻,只能故作凶狠:“你有什么冲我来,不必连累师兄。”
“啧,我可没有对秦陆做什么,你该问问你自己,对秦陆做了什么。”
我心底隐隐约约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沉疏,背着我对师兄做了什么?
沉疏欣赏够了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冲着门外拍拍手。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令人熟悉的味道冲进我的鼻腔。
是师兄!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我是离歌啊。”我跌跌撞撞向前摸索,却没听到师兄的声音。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你回答我呀!”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一阵拍手声响起,跟着沉疏讥讽地笑声。
“真感人啊,兄妹见面,是不是还要抱在一起哭啊!”
“不过,想来你师兄也恨极了你,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茫然无措的看向他。
沉疏拽着我,把我推到师兄跟前,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的好师兄,被我做成了药人,现在就是个活死人,怎么能听到你的声音呢。”
“你的师兄可不是我杀的。五个月前,那个闯进庙里的小毛贼,你还记得吗?”
我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他一说我就记起来了。
五个月前,沉疏外出走镖。
回来时遇上一个偷东西的毛贼,那毛贼使了计正要逃脱之时,正好被我撞上,情急之下,我便顺手补了一刀。
还是沉疏告诉我那毛贼已气绝身亡,我才收剑。
现在却告诉我,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兄?
这怎么可能?我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我好恨!
一个沉疏就将我的一生摧毁至此。
“沉疏!”
我发了疯的嘶吼。
我恨他欺我瞒我愚弄我,恨他毁了我的一切。
可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没有我,所有人都会活得好好的。
空洞的眼眶里,有粘稠的液体流出来,浸湿布条。
沉疏还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嘲讽。
蓦然间,什么反抗、复仇的心思都没了。
跪在地上,我摸索着举起剑,咬着牙冲脖颈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