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伯宏撰文

1973年，宫廷组通知我去慈宁宫大佛堂为十八罗汉等拍存档照片。我们照相室的巨型座机想搬也搬不过去，那台日本首相访华送的尼康F2相机仅千克重，装上一卷135胶卷一次可以拍36张照片。面对这种情况便有了用武之地。

大佛堂在慈宁宫后院，是清朝太后、太妃等礼佛场所，由于藏品过于敏感，所以解放后，从未对外开放过。

我进入大佛堂，室内完全是原生态状况。原有的锦缎幡帐依然垂挂，佛像身上和桌上摆放的供品均被厚厚的尘土所覆盖。只有元代金漆的十八罗汉佛像，为拍照稍作过打扫，显露出姿态各异的生动形象。18尊罗汉都是真人大小，衣服纹饰细致，个个保存完美栩栩如生。

其他大小佛像布满殿堂，佛前整齐地摆放着七珍八宝等供品。照相交谈之间才了解到，大佛堂中精品大都要外借给洛阳白马寺，因此离开故宫之前紧急拍照存档。

人们总感觉古代传世佛像远比现在制作的大路货工艺佛像生动灵性。事实也正如此，无论是传世还是出土，是石刻造像还是铜木泥材质。所见佛像永远都是今不如昔。

纠其个中原因，古人是把造佛像当做一种最重要功德，可以消宿业，避灾防祸，是不惜代价对佛陀表示自己的无限感激与崇敬。如此，造像技术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供养人和工匠师傅心中有佛，满怀虔诚，才能把佛陀大慈大悲的形象与神灵传递给世间。这与现在以盈利为目的的造像出发点不一样，结果自然天壤之别。

特别是传世的佛像，经过信众经年累月的香火围绕，礼拜祈祷，日日夜夜人佛交流，冥冥之中天人合一，与仍烫手的新佛更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正是故宫大佛堂供奉佛的特征，具有不可复制的历史性，艺术性和珍稀性。

有“中国第一古刹”之称的白马寺始建于公元68年，是为纪念白马驮经而得名。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兴建的第一座官办寺院。是中国、越南、朝鲜、日本及很多国家的“释源”和“祖庭”。是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作为千年古寺，白马寺原本有大量佛教文物。但原来的保护责任人，当地的生产队领导在1966年带领村民以“破四旧”为名，砸烂烧毁内藏的一切。将寺院改变功能，成为生产队公共用房。

据《洛阳市志·白马寺志》记载，白马寺村村民共计焚毁寺内藏经55884卷，砸毁元、明、清历代佛像91尊，包括30余片缅甸赠送的珍贵贝叶经，据说当时烧毁的经卷残灰有五六米之高。

白马寺现存的被毁文物

就是这样，一边以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提出要来白马寺寻根为借口，一边以白马寺已经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为要挟。洛阳市文物局蒋若是副局长大人开始盯上了故宫的大佛堂，进京走动国家文物局，意图进行一番挖东墙补西墙的神操作。他成功获领导特批，同意将故宫大佛寺藏品外借给败家子白马寺。

当时我们的领导，故宫的吴仲超院长是温文儒雅和善可亲的学者型老干部，根本不了解河南文物贩子之狡诈。以服从领导和顾全大局为职责，最后在短短三个月时间内，包括18尊元代罗汉等一共2900余件院藏国宝，甚至包括额外100多件宫廷家具，乾坤大挪移，火速超额完成了自我阉割任务。

原存于故宫的元代十八罗汉像

之后西哈努克根本就没去白马寺，故宫的这些国宝，也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被狠狠摆了一道的故宫人终于觉醒，以为800公里外的洛阳不是38万公里外的月球，大佛堂文物应该也容易完璧归赵。

然而故宫人很快发现，无论是讲理还是行政高压，无论是法办还是私了，无论是卖惨还是出钱。什么下级服从上级，什么签字承诺，什么诚信和名誉。这伙人终于露出真面目，通通滚TM的蛋，就是不还！

故宫博物院的国宝级领导和专家，斗不过洛阳市文物局的蒋副局长。如果白马寺有一百尊佛，新造第101尊应该归属于白马寺的大功臣蒋救星。

“善者，因地修行”，意思就是心诚修行不拘场所。佛教信众可以在自己家里设一个小小的私人祭拜空间。一个大家族也可以完善一个仅供家族人员使用的私家佛堂，如红楼梦中的铁槛寺。

故宫大佛堂是国内唯一保存完整的宫廷佛堂，是展现研究清代宫廷宗教生活的绝好实物立体再现。故宫本来就让人感觉宫殿浩浩荡荡，内里空空荡荡。宫廷实景重现的只有太和殿，乾清宫和养心殿东暖阁等屈指可数的几处，显示故宫多年来一直重院藏轻宫庭的理念。如今大佛堂历史重现也已成过往云烟。

善良的故宫领导不敢像白马寺的蒋某人这样正面对抗，没有消极怠工拖延进程，也没有偷工减料阳奉阴违。实质是超额超快完成了任务，并多给白马寺100多件宫廷家具。

被迫移驾的大佛寺众神们永远走了，虽然可能美丽依旧，只是曾经完整故宫的有机组成部分，永远“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故宫（李少白摄）

实事求是讲，从我这样的入职新人到故宫老人，从领导专家到普通职工，现在说三道四容易。但据我所知，当年就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过质疑。时势造英雄，时势也会毁人，大环境下盲目服从已让所有人统一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这是一个人世间在不断重复循环的场景：父母离去，留下三室一厅，留下夫妇两的一生积累，留下满屋的爱和回忆，一切一起交给自己的儿子继承处理。

故宫人工作的性质其实就是这样，只是继承的是明清两代25个皇帝曾经的家，是五百多年华夏民族的血汗积累，而委托人是全体中国人民。

白马寺事件实质就是你继承了父母的遗产，一个素不相识的邻居，带着居委会主任的批示找你，说自己是败家子，想搬走借用你家的厨具，灶具，餐具，否则就吃不成饭。于是你就爱心泛滥，傻乎乎帮他拆自家厨房，外带再赠送一个冰箱。

如果一个可笑又可恨的故事，会如行云流水，没有被停止，没有被纠正，没有被问责。人们只能怀疑，您的邻居是对的，错误的是您自己。（待续）

作者简介

金伯宏，中国摄影家，收藏家，作家，记者，北京世界公园的策划人和建设者。他是北京“四月影会”的发起者和参与者。1996年9月因车祸导致高位截瘫后，靠着两根手指敲击键盘，写出《一个中国摄影家在美国》《走过天上地下》《是是非非》等长篇小说和纪实文学作品，获得业界高度认可。他还捐款50万元，帮助汶川地震中受伤残疾少年上学读书，被北京市评为“最美北京人”。